也是因為身上密度的問題,他似乎註定只能在這個隱秘的山谷裡打發殘障(精神殘障)的人生。有人說,除了在棋盤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時間他的智商還沒有一隻聰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顏待他,他就對你俯首帖耳。因為無所事事,他終日遊蕩在701院子裡,像一個可憐怪異的幽靈。如今,幽靈纏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沒有像別人一樣設法解脫他。
其實,要解脫他是很容易的,甚至只要板起臉吼他幾聲即可。但他從來不,不躲他,不吼他,連個冷眼都不給。他對他如同對其他所有人一樣,不冷不熱,不卑不亢,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這樣,棋瘋子總是不休不止地圍著他轉,轉來轉去就轉到棋盤上去了。
下棋。
下棋!
人們不知道容金珍這樣做(跟瘋子下棋)是出於對棋瘋子的同情,還是由於迷戀他的棋術。但不管如何,一個破譯員是沒時間下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棋瘋子就是因為過於執迷於破譯事業而被逼瘋的,就像氣球被吹爆一樣。這就是說,作為一個破譯員,容金珍耽於棋盤的事實,給人造成的感覺是,他要麼根本不想幹這行,要麼也是個瘋子,以為玩玩耍耍就可以幹出名堂的。
說到不想幹,人們似乎馬上得到了證明他不想幹的證據,這就是希伊斯的來信。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亂亂地帶著一撥子親人、親眷前往X國定居時,一定沒想到有一天他還要把這撥子人的屍骨和魂靈送回來,而事實上這又是必須的,不容討價還價的。老岳母的身體本來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嚴重的思鄉之情,加速地改變著她身體的內部結構和健康機制,當預感到自己眼看著要客死在異國他鄉時,她比任何一位中國老人還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裡?
在中國!
在當時X國用一半槍口對準的地方!
不用說,要滿足老岳母之求決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絕的理由。但當威嚴的老鄉紳變得像個無賴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時,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個可惡的怪圈裡,除了順著可惡的圈套可惡地走下去,別無他法。無容置疑,老鄉紳之所以如此決然,寧死不屈的,是因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將來的要求。就是說,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訴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後客死他鄉作為代價,那麼他寧願現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歸!
說真的,希伊斯簡直難以理解這對中國老地主內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麼用?在白亮的刀子轉眼即可能沾滿鮮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麼區別?只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惡地去做,而且必須他親自去做。因為,在X方一貫誇大的輿論宣傳影響下,其他親人包括他妻子都擔心有去無回。就這樣,這年春天,希伊斯拖帶著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飛機火車汽車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據說,當老岳母被抬上臨時租來趕往鄉下的汽車,因而有幸聽到司機一口熟悉的鄉音時,她突然興奮地瞪圓了眼睛,然後又安然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什麼叫命懸一線?這就是命懸一線,而司機熟悉的鄉音彷彿斷線之刀,刀起線落,一線之命便乘風而去。
C市是希伊斯來回途中的必經之地,但這不意味著他有機會重訪N大學。他此行有嚴格的約束,不知是中方在約束他,還是X方在約束他,反正他到哪裡都有兩個人如影相隨,一個是中方的,一個是X方的,雙方像兩根繩子一樣,一前一後牽著他,把他走的路線和速度控制得跟個機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國寶——其實只是一個有名望的數學家而已,起碼護照上是這樣寫的。對此,容先生認為,這是時勢造成的——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個年代,我們跟X國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沒有信任,只有敵意,彼此戒備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沒想到希伊斯會回來,其次更沒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來N大學走走,看看,只能我去賓館見他,而且還是那種見面,完全跟在牢房裡看犯人似的,我們在這邊聊天,旁邊兩個人一左一右守著,聽著,還錄著音,一句話要做到四個人都同時聽見,聽懂。好在現場的四個人都能用中X兩國語言交談,否則我們只有不開腔了,因為我們都可能是間諜、特務,說的話都可能是情報。這就是那個特殊的年代,只要是中X兩國人走到一起,人就變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敵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懷鬼胎,射出毒液,置對方於死地。
其實,希伊斯想見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