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就輕鬆了的笑。都望著我爺不說話,像學生們在等著上課樣。
我爺就站在那用三層磚壘起來的講臺上,望著病人們,像望著學生樣,說:“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著牆和窗臺的人都坐了下來後,他就很有經驗地對著大夥兒道:“醜話兒說在前,我在學校幹了一輩子,也算半個老師吧,大家都來學校了,到學校就都得聽我的。現在,誰不想聽我的請你舉起手。”
我爺就瞟著臺下的人。
瞟見幾個大人像孩娃樣在那臺下笑。哧哧的笑。
我爺說:“沒人舉手就都得聽我的。我說,一、上邊的補助糧沒有下來前,得先把各家的糧食收繳到一塊,有丁躍進來當會計,把帶來的粗糧、細糧分別記上賬,你帶多了下月少繳點,帶得少了下月多繳點。二、學校裡吃水不掏錢,用電是每月都要繳費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覺,誰都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省著電;三、燒飯是女人的事,幹活是男人的事。女人們燒飯有秀芹管,病輕的多幹些,病重的少幹些,你們可以一輪一天燒,也可以一輪三天燒。四、我已經年過了六十歲,你們也都到了看見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們話都往明裡說,我們下世了別人還要過日子,孩娃們今後還要來這學校讀著書,從今天你們住到學校裡,就不要有事沒事都往家裡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婦、孩娃親一下嘴,說不定就把病傳給了你們家裡人。可你們住到學校裡,也要愛著這學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戶。別以為不是自己家裡的,就使著用著不愛惜。五、住到學校裡,不光是怕把熱病傳染給別人,還得讓大夥有一天就快活活著過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電視,你們想幹啥兒就都說。想吃啥兒也都說。能幹啥兒就都幹啥兒,想吃啥兒就都吃啥兒。來這兒吃住就是一句話——有了熱病啦,天塌下來也要最後過上幾天好日子。”
說到這,爺在講臺上頓了頓,扭頭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樣大,和梨花一樣白,轉個眼,又把校院裡的一片黑泥腳印白著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氣從門外撲進來,碰著教室裡渾濁濁的熱病的味,像清水渾水在一處攪著樣,有隱約約一絲攪著的響。校院的籃球架子那地方,誰家的花狗跟著主人走來了。找著主人找來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場邊上朝著這兒望,一身白,就像一隻找不到家的羊。
我爺把目光從那收回來,看著滿教室的丁莊人,看著那一片鐵青帶黑的臉,他說:“誰還有意見?沒意見了就開始燒飯吧,今天是第一頓飯,不管誰燒都要燒好些。鍋就用學校給外莊學生備的大鐵鍋,灶就用籃球架西邊的學生灶。”
也就散會了。
就都嘻嘻笑著往屋子中央的火邊圍,往自己還沒有架好床、鋪好被的教室裡走。
我爺從那教室走出來,雪飄在他臉上,像水灑在了他臉上。有風吹,那雪不是飄,是被風扔在臉上的,摑在臉上砰砰的響。臉上還有教室裡的暖,還帶著剛才爺說的一、二、三、四的熱勁兒。雪被扔在臉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風甩在臉上樣。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響的白。
正走著,我叔從後邊追上我爺了,他叫了一聲“爹”,待我爺扭回身,他說:“我也和別人一塊睡那大屋子?”
我爺說:“你和我睡到一塊吧,那屋小,有暖味。”
我叔說:“爹,為啥讓躍進管賬目?”
我爺說:“他當過莊裡會計呀。”
叔就說:“還不如讓我管。”
我爺說:“管這幹啥呀?”
叔又說:“好壞我是你兒子,我管著你就放心啦。”
爺便說:“他管我也放心呀。”
二叔就笑了,“其實誰管都一樣,都是快死的人,誰也不會在賬上有文章。”
父子兩個就往大門口的平房裡走,拔著雪,說著話,一轉眼人就融在雪裡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日子後,雪化後,熱病病人的日子過得勝著天堂了。飯好了,我爺扯嗓喚一聲,就都拿著碗,晃到西邊平房前邊去吃飯。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兒盛啥兒,稠有稠,稀有稀,有素還有葷,吃完後,到水池邊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個位置上,或裝在一個袋子裡,掛在樹上或者籃球架子上。找了個說能治熱病的中藥方,熬一大鍋中藥每人都去盛著一碗喝。有人家裡送來了蒸包子,也都拿出來大夥一塊兒吃。吃了飯,喝了藥,然後呢,然後就不見事情了,想曬太陽曬太陽,想看電視看電視,想打撲克了找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