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自強,總會填飽肚子的。何日搬入‘裴氏宅’,請父親擇日早定,宴請賓朋之事,總須做一些準備。”
蘇軾稍作沉吟,作出決定:“用兩天時間準備,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卻這樁心事吧。”
驀然一陣哭泣聲傳來,打斷了蘇軾的話語,他停步傾聽,舉目四尋,哭聲乃由不遠處一所詞堂傳出,其聲甚哀。蘇軾吁嘆:“何悲切如此!此哭聲有割愛觸心之沉痛,伯達,我不能聽而不聞啊。”
蘇邁知父親聞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著父親走向祠堂,叩門而入,果見祠堂前廊裡有一老嫗坐於一盞油燈下掩面哭泣。其嫗七十多歲,衣著頗整潔,髮絲稍呈散亂,神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著雜亂的桌椅、床榻、箱櫃,身邊堆著雜亂的被褥、紗帳、包裹,其狀頗為淒涼。蘇邁上前揖禮詢問:“老婆婆何哀傷如此?”
老嫗一驚,雙手移落,滿面淚水,突見兩個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態慈和而執禮甚恭,心頭一熱,竟大放悲聲,痛哭起來,蘇軾移步向前,出語寬慰:“哀聲悽絕,聞者淚下,你我雖不相識,人心同理,老嫗莫非有碎心斷腸之悲痛耶?”
老嫗咽泣而訴:“老婦年已七十三歲,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傳百年,生子不肖,舉屋售人,我已是無家可歸了……”
蘇軾心頭一震:我購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這樣蹊蹺之事嗎?他轉眸向蘇邁望去。
蘇邁臉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於老姐面前:“請老婆婆詳述其事。”
老孃止泣談起:“老婦四十歲始得一子,十分鐘愛。件子三歲,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嬌養,誰知嬌養成患,子長成人,嗜賭成性,賭掉田畝,賭盡家業,前日又賭欠債務五百緡,兒媳帶孫出走孃家,落得家破人散。賭債相逼,甚於索命,只能以出賣庭院屋宇還債。昨日契約已成,今日已別舊居而遷至祠堂。羞見祖宗,羞見族人,羞於苟且於世啊。”
蘇軾一時愴然:“老嫗舊居坐落何處?”
“此城東門之外。”
“老嫗之家可為裴姓?”
老嫗惘然點頭。
“老嫗之子是裴人俊嗎?”
老嫗瞠目:“先生何以知曉?”
“他現時人在哪裡?”
老嫗驚詫:“你……”
“我要見他!”
老嫗驚駭,神情失色:難道,難道他也欠了先生的銀兩?“
蘇軾拱手為禮:“老嫗鑑諒。嫗之舊居,乃我所買。嫗不必深悲,今當以是屋還嫗。”
老嫗木呆,周身顫抖站起,“撲咚”一聲跪倒在蘇軾面前,放聲痛哭而致謝:“感先生大德啊……”
蘇軾垂淚,急忙俯身攙扶老嫗。突然,祠堂祭殿大門敞開,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由殿內嚎啕奔出,跪倒在老嫗身邊,雙手抱住老嫗哭訴:“母親,兒已遵母命在祖宗靈牌前自罰懺悔,自知其錯了。先生還屋之事,斷不可接受。”
老嫗雙手顫抖,抓住兒子的衣襟喊著:“這,這是為何啊?”
“母親,賣屋所得之五百緡錢,我已交給債主了。”
老姬神情頹然,雙手垂落,癱軟在地,痴呆地望著蘇軾喃喃而語:“先生是好人,我領情了。‘裴氏宅’換了一位好心的主人,比住著一個敗家子強多了。先生,庭院裡那片翠竹,是先夫生前喜愛之物,你千萬別毀了它……”
蘇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邁兒,‘契約’帶在身上嗎?”
蘇邁已猜知父親的心思,急忙從懷中拿出購屋“契約”奉上。
蘇軾接過“契約”示於老嫗:“這是‘契約’,現時作廢了,你帶著兒子搬回你的‘裴氏宅’吧!”
老嫗懵了,一時不知所措。
蘇軾當著老嫗的面,用燈火點燃‘契約’,火焰升騰著,紙灰飛舞著,老嫗淚眼濛濛望著火焰發呆,裴人俊跪在蘇軾的面前叩頭作謝:“先生,我欠你的五百緡錢,我會……”
蘇軾笑著說:“不必說了,那五百緡錢,我獻給了一位人子之母,一位含辛茹苦、寡居三十年撫養兒子成人的母親!”
老嫗的淚水默默地流著。
蘇軾燒盡手中的“契約”,與蘇邁走出祀堂。老嫗呆呆地望蘇軾父子身影消失,突然恍悟了:“一個好人,我忘了問他的名字,我忘了問他的名字啊!”她急忙爬起,腳步踉蹌地向門外追去,她的兒子裴人俊在門口扶住了她,望著月色中漫步而行蘇軾說:“母親,他就是蘇軾,大詩人蘇子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