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責。
章惇現時朗讀的這份奏表,是他半個月前與蔡確商議擱置的,章惇翻閱而出,攜之入宮、呈於皇上,其意何為?
他的心一下子亂了。
他悄悄地向身邊的蔡確一瞥,蔡確的眉頭擰在一起,也呈出焦慮、緊張。
但皇帝趙頊已為這份奏表的開頭所吸引:確實是“所見奇特”!但其文采氣勢,似乎不是章惇所為,疑團生,興致則更足。
今者西夏主弱臣強,其國內亂。陛下使偏師一出,已斬名王,虜偽公主、築蘭、會等州,此真千載一時,天以此賊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云:同舟而遇風,則吳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雖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必肯俯首連臂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為一,堅壁清野以抗王師,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風之勢也,法當緩之……
皇帝趙頊神情專注地傾聽著、咀嚼著:精明的哲理!四個月前,朕若得此奏此議,何有今夜之窘迫?今西夏“同舟遇風則吳越相救之勢”已成,“法”,真的當緩嗎?
章惇的朗讀聲似乎更為鏗鏘有力了:今天威已震,臣願陛下選用大臣宿將素為賊所畏服者,使兼帥五路。
聚重兵境上,號稱百萬,搜乘補牢,牛酒日至。金鼓之聲、聞於數百里問,外為必討之勢,而實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間使辯士離壞其黨與。且下令曰:“尺土吾不愛,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與眾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斬。”不出一年,必有權均力敵內自相疑者。人情不遠,各欲求全,及王師之末出,爭為先降,以邀重賞。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首豪,命以爵秩,棋佈錯峙,務使相仇,如漢封呼韓邪通西域故事。不過於要害處築一城,屯數千人,置一將以護諸部,可使數百年面內保境,不煩城守饋運,豈非萬全之至計哉?臣顧陛下斷之於中,深慮而遠計之……
皇帝趙頊的神情顯得凝重:這是一個緩進持重的用兵方略,在主帥遴選、謀略運用、引而不發、恩威並舉、造使離間、金帛招降、封爵錯峙、分而治之、築城屯邊、搜乘補卒諸方面,無不啟人深思。但在諸軍失協、兵陷困境的今天,也是一個可取的“應變之策”嗎?“緩進”就是退兵,“待重”就是守邊,“退兵守邊”雖可免於靈州兵敗,但朕的“中興業績”卻是緲茫無期了……“
夫人臣自為計與為人主計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虜,無以為功;為陛下計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
趙頊心頭一凜,“為陛下計,惟天下安、社稷固否”,他的頭腦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若五路兵馬全歿於靈州,國家精銳兵馬盡矣!天下何以安?社稷何以固啊!
他情急揮手,截住了章惇的朗讀:“章卿,呈此表者何人?”
章惇急忙拱手回答:“稟奏聖上,此表署名滕甫。”
“是知筠州的滕甫元發嗎?”
“稟奏聖上,正是此人。”
蔡確在章惇朗讀奏表聲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皇帝趙頊神情的變化。他自以為看得清楚,奏表中論述曹操用兵的巧思,曾使皇上激動向往;奏表中闡述兵法上“同舟遇風則吳越相救”的哲理,曾使皇上怦然動心:“聚重兵境上”,曾引起皇上的猜疑;而“為人主計”已使皇上厭惡了。精明的章體,也有失算的時候。他抓住時機,霍地站起,跨步出列,向章惇發難:“臣蔡確恭奏聖上。章惇大人今天的舉止使臣驚訝,殿堂之上,竟敢指鹿為馬,欺君蔽上,其罪當誅!”
群臣震慄。
皇帝趙頊面色陰沉:“蔡卿,你之所奏,使朕茫然。”
蔡確撲咚一聲跪地:“聖上明察。這份奏表的炮製者,根本不是知筠州滕甫,而是貶往黃州的罪犯蘇軾!”
張璪瞠目。
蒲宗孟木呆。
王安禮、孫固驚詫。
皇帝趙頊驚愕,目視章惇,厲聲叱道:“章惇,你知罪嗎?”
章惇跪倒在高臺之下,低頭不語。
“呈上奏表!”
章惇雙手舉起奏表,梁惟簡接過,轉呈皇上。
趙頊接過奏表仔細地翻閱察看。
他面色凝重,雙手在微微抖動,眉宇間浮起一層濃重的憂思。
這分明是蘇軾的字跡,這種字跡展現在眼前,似乎神奇地加重了這份奏表的分量。那字裡行間顯露著一顆蘇軾“為人主計”的忠心,似乎促動著他的心向“退兵守邊”一邊轉移,但心底又騰起一連串憾恨、疑慮和焦躁,“退兵守邊”將證明自己“用兵西夏”決策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