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接到奏札,派侍御史張伯玉來麟州查處,欽差下車伊始,不問情由,即奪了恩師龐籍的權柄,並要恩師交出所有公文,以待懲處下屬。可敬的、知風知雨的恩師,在清理公文時,焚燬了與自己來往的信件,保護了自己,擔負了全部責任,結果以“擅築堡於邊以敗師徒”之罪,被貶往青州。武勘更慘,發配江州。自己由於恩師的保護卻逃脫了懲罰,調回京都任太常博士詞部員外郎直秘閣判吏部南曹,負責保管和傳送有關選舉官員方面的文書、檔案事務。
“逃罰”的內疚,愧對恩師的內疚,羞見發配者的內疚,有罪於陣亡將士的內疚,使自己心絞如割,晝則投著輟餐,夜則擊席浩嘆啊!於是,剖白“麟州事件”真相,投案自首,以求得到心靈上的寬慰。可訴罪於同僚,得到的是“嘸然陽應,腹非背笑”;請罪於上司,得到的是“逆加排折,不容出口”。唉,世俗是成是敗非的,要真實地主動承擔罪責,也沒有人相信!無奈,向朝廷上呈《論屈野河西修堡狀》和《論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狀》,請求“獨治臣罪,以正典刑”。可得到的回答是“藉機以沽名釣譽”!唉,處世難,作人更難啊!只有厚著臉皮出入宮門,低著頭顱走路……
可今日,“出知永興軍”,又是一次去麟州嗎?
夫人張氏以為司馬光在這新的任命面前陷於一種艱難的抉擇,便說:“無官一身輕,何必再在官場上熬心血呢。‘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故鄉南原的晚霞清風,足夠我們暮年享用了。”
妻子隨口吟出的李商隱的詩句,勾起了司馬光心底的遲暮之感。光陰流逝,離開家鄉已三十三個年頭了。真是思念故鄉的溪流曠野、莽林竹叢,還有年老多病的哥哥啊!是時候了,該飛鳥歸林了……
兒子司馬康亦神情沉重地說道:“父親,出知永興軍之詔是斷乎不可接受的。朝廷五月罷魏國公韓琦高陽關、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六月、七月又大批貶逐朝廷重臣,九月、十月朝廷老臣歐陽修等也相繼離京,西夏駐京使者不是瞎子聾子,西北邊境形勢驟變與此有直接關係,決不可以一般邊境紛爭看待。八月,西夏兵馬進犯大順城,永興軍兵敗環慶路。九月,永興軍鈴轄郭慶、都監高敏兵敗身亡,大順城為西夏兵馬佔據。現永興軍兵無鬥志,人心惶惶,朝廷掩人耳目,不作聲張,已命‘應聲蟲’宰相韓絳為永興軍宣撫使,前往京兆府。在此捉襟見肘之時,突然命父親出知永興軍,我懷疑有人不懷好意。況且,父親久居翰林,與軍務無涉,又著意於書局,與征戰隔絕。以不諳軍情之資,而理軍旅之事,豈不荒唐!再說,失去皇上信任的官是難當的。韓絳為宣撫使,上司其事,父親縱慾有為,豈可得啊!”
司馬光默默地靜聽著:一個年輕娃娃已看事多思多疑。喜乎?悲乎?大家重文治,朝廷有幾個會用兵之人?老夫豈不知前途的險惡!可烽煙邊疆,司馬光能畏縮而躲避嗎?他的遲暮之感,陡然化作蒼涼、悲壯和不甘落伍的情結,在心頭滾動起來。西夏兵馬的鐵蹄,大順城殘破頹廢的牆垣、環慶路流離失所的黎庶,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閃動,而“事君能致其身”、“君命召,不俟駕行矣”、“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等先賢聖哲的教誨在他的耳邊不停地響著,他的一腔熱血沸騰起來,喃喃自語:“樞密副使之高位可辭,此詔之鞍馬勞頓堅不可辭!”
司馬光以豪邁慷慨之聲教誨兒子:“‘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為人臣者,分君之憂,死而後已!”
說完,他提筆展紙,工整地寫了謝恩呈表:臣司馬光叩頭奉詔。荷恩至重,任責尤深……懇請朝辭進對。
司馬光擲筆於案,大聲吩咐兒子:“立即上呈大內。”
夫人張氏愴然搖首。
兒子司馬康拿起謝表,一聲嘆息,快步走出了書房。
“朝臣典範”司馬光在送上謝恩呈表的第二天,便排除了幾個月來積淤在胸中的不快、委屈和憤懣,在等待皇帝的“朝辭進對”中,緊張地進行著奔赴永興軍的準備。他讓妻子張氏帶著女婢返回涑水老家,以解其妻日後身居京都的孤獨和寂寞,並拂照他年老的哥哥司馬旦。他叫兒子司馬康從戶部借來有關西北邊陲近年來的政情、民情文書,從兵部借來軍情奏札。重任在肩,他不敢有絲毫的疏忽;不諳軍務,他不敢有絲毫的僥倖。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廢寢忘食地參閱研究,像在史料中探索歷代的興衰成敗那樣,在文書、奏札中思索著強兵安民的策略措施。他把一顆心全然置於一個新的職責,竟在一個多月內三次昏厥於書房,而不為家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