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大喪七七四十九天之後,皇帝趙頊在延和殿午朝群臣,對蘇軾“詩賦文字譏諷朝政”一案進行最後的議決。
這日的延和殿午朝,氣氛緊張、肅穆,且空前凝重。太皇太后的病逝,使蘇軾失去了最有權勢和權威的庇護,給今日的“議決”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延和殿四周擔任警戒的禁軍士卒,執戈佩劍,神情冷森,更加重了這沉悶不安的氣氛。朝廷重臣中對立的兩派似乎都擺出了一副決戰的架式:副宰相王珪、知諫院張璪、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舒亶、監察御史裡行何正臣等,手捧案情供詞和證物,昂首闊步,結伴而行地走進延和殿,帶著一股氣勢逼人的寒意;宰相吳充、樞密使馮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禮等,神情莊嚴,蹙眉低首,相互照應地走進延和殿,帶著一種氣度非凡的悲壯。二府、三司、諫院、御史臺的官員們,現已分為兩派,也都懷著惶恐不安的心緒走進延和殿。不少同情蘇軾和參與營救蘇軾的官員,看到眼前的情狀,心裡打起了退堂鼓,開始為自己今後的官場生涯擔心了。
延和殿裡,此刻黑壓壓一片雙翅朝冠,蟒帶博袍。宰相吳充等居於御臺之左,副宰相王珪等居於御臺之右,朝廷百官居於殿堂之中。人們在出奇的死寂中跪伏昂頭,凝國注視著御臺御座上的皇帝趙頊,醞釀著為蘇軾性命存亡的廝鬥——也是關係到各自官場生涯的廝鬥。
皇帝趙頊此刻神情沉穩,他已有周密的考慮:蘇軾之罪,本可以依照大皇太后的臨終囑咐,用一道御詔赦免。但那樣勢必冷落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強化皇權”的忠心,同時在群臣心裡造成後宮干預朝政的印象,有損於朕之權威。何況蘇軾之罪,也是不可一筆抹煞的,一切寬宥的仁慈,勢必助長朝臣的桀驁不馴和天下文人的猖狂,以致形成朝政大事什麼人都可胡言亂語的局面。今天延和殿的群臣議決,朕將對蘇軾一案作出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裁決,並在這“裁決”中,顯示朕駕馭群臣、君臨天下的韜略。
趙頊高踞御座,長時間地用森然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御臺下的群臣,在群臣們高昂的頭顱低低垂下了之後才開口:“蘇軾一案,已審訊四月有餘,當如何處置?朕願聞卿等高見。願諸卿暢言所思,供朕抉擇。”
皇帝趙頊的諭示剛停,御史中丞李定搶先而出,手捧著蘇軾自注的《錢塘集》高聲稟奏:“臣御史中丞李定啟奏陛下:蘇軾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證據確鑿,與其黨人詩賦文字往復之作,除駙馬王詵、從學奸人王鞏外,均已收納在案,多達三百餘件。且蘇軾‘自注《錢塘集》罪思’,供認不諱。臣今所再次稟奏者,蘇軾居獄思過四個月之久,其劣性未除,禍心未改,在‘自注《錢塘集》罪思’中,仍借題肆虐,譏諷朝政愈甚,以至影射聖躬,其罪之大,令人髮指。蘇軾之奸匿,今已具服,不屏之遠方則亂俗,載之以從政則亂法,伏乞聖上特行廢絕。現上呈蘇軾‘自注《錢塘集》罪思’一卷,恭請聖上明斷裁定。”
宦侍走下御臺,從李定手裡接過蘇軾“自注的《錢塘集》罪思”,呈恭於皇帝趙頊面前。
皇帝趙頊微微點頭,用手輕輕拍打著蘇軾“自注的《錢塘集》罪思”詢問:“李卿所奏‘特行廢絕’四字,是流放,還是砍頭?”
李定拱手回答:“蘇軾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流放亦可,砍頭亦可。”
皇帝趙頊微笑而不置可否。百官震動,營救蘇軾者膛目結舌,欲誅蘇軾者歡欣鼓舞。監察御史舒亶,從皇上面露微笑中揣摸皇上的意圖,亦即附合李定的奏請而出,向王詵、王鞏殺去:“臣監察御史舒亶稟奏聖上。駙馬都尉王詵,收受蘇軾譏諷朝政文字,並贈蘇軾錢物,漏洩禁中訊息,鏤版蘇軾詩文,並與王鞏有詩賦往還,其罪亦不可輕恕。臣認為,蘇軾之怨恨朝廷,詆訕君父,蓋雖行路之人,猶所諱聞。可王詵恬聞蘇軾之言,不以上報,既而陰通貨賂,密與燕遊。至於王鞏,乃流俗張方平之婿,向連道黨,已坐廢停。此等好人,受國厚恩,列在近戚重臣,而朋比匪人,原情議罪,實不容誅……”
在舒亶因激動而言詞混亂的稟奏中,跪伏的百官再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趙頊。王詵是皇室駙馬,是皇上的姐夫,皇上真的能大義滅親嗎?同情蘇軾的官員希望從皇上的神情中看到對舒亶的厭惡;欲誅蘇軾的官員擔心皇上出於親情而叱斥舒亶。舒亶在稟奏完畢之後也似乎後悔了,睜大一雙眼睛惶恐地望著皇上。
皇帝趙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望著惶恐的舒亶微微點頭,似乎表現出一種微妙的讚許。舒亶舒了一口氣,欲誅蘇軾的活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