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幽幻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夜半了。鐵窗外的琴音還在響著。蘇軾痛苦的靈魂又飛揚起來。
他想到貶逐生涯開始的杭州。煙柳畫橋、荷花遊舸的西湖,曾寬慰過一個貶臣滴血滴淚的心;深邃安逸、寧靜清遠的禪寺道院,曾愈和了一個貶臣懷辱懷恨的創傷;春花秋實,殷情深意的山村農舍,曾拂去了一個貶臣心頭的迷霧;論佛談禪、撫琴歌舞的朋友,曾給予了一個貶臣無盡的關切、無盡的鼓勵、無盡的友誼、無盡的勇氣;連那載著一個貶臣心聲的《錢塘集》,也是杭州給予的!杭州,夢魂縈繞啊!
他想到貶逐生涯結束的湖州。蔚藍的碧浪湖,曾留下了一個貶臣的足跡;碧浪湖畔的漁村,曾留下了一個貶臣的諾言;湖州城的府衙,曾留下了一個貶臣的惶恐;湖州城的小巷,曾留下了一個貶臣的哭聲;湖州城北門外的碼頭上,曾留下了一個貶臣永遠忘不了的眷念,眷念著那些焚香灑淚的黎庶和那位臨窗繅絲、飛船贈物的漁女!湖州,銘心刻骨、忘懷不了的湖州啊……
人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啊?若是為了吃喝拉撒睡活著,為什麼又要十年寒窗、聞雞起舞地貪讀聖哲先賢的言行,折磨自己呢?若是為了用詩書禮樂填充自己軀殼的空虛,為什麼又要步入坎坷曲折的仕途呢?若是為了謀取仕途的高官厚祿,為什麼又不安於高官厚祿的享受,梗著脖頸“逆鱗直諫”呢?若這種“逆鱗直諫”出於對君王的忠誠,為什麼這種忠誠卻引起君王的猜疑呢?難以捉摸的仕宦人生,欲東而西,欲南而北,欲走向九天至美至善的仙境,卻落入了九地至罪至惡的地獄,這個謎誰能解得開啊!屈原“問天”,終生不解天道的謎底沉江了;賈誼“問蒼生”,半生不解人道的謎底愁死了。這官場上不解的謎底,也將毀掉自己的生命!人來到這個世間,也許本無目的,一切追求和探索,都是一個時代所強加的。幸運者是撞上了機緣因幸運而流芳幹古;倒黴者也是撞上了機緣,因晦氣而遺恨終生,都並非人生於世的所求啊……
人生原是一股從生到死的雲煙,既不值得誇耀,也不值得悲哀。死亡,靈魂上天入地了,蕩空遊海了,成神成鬼了,無影無形了,無色無味了,不知何處而來,不知何處而去,一切都順乎自然。留在人世的,只有自己知道的遺憾和憂傷啊……
自愧自疚的遺憾,自悲自哀的憂傷是萬古不滅的。由於自己的糊塗、軟弱,闖禍累人,累及司馬光、王詵、王鞏、範鎮、張方平、孫覺、李常、劉攽、劉恕、陳襄、劉摯等三十九位朋友,為罪殊深,悔恨不已。獄牆如山,牢房如井,只怕連當面向朋友們致歉告疚的機會也沒有了。特別是對君實、晉卿,更有著粉身莫贖的歉疚,君實友中之師,晉卿友中之友,今罪累而至絕境,縱然能以高風偉岸而憐惜原諒蘇軾,蘇軾魂歸泉臺,也歉疚而茫茫無止期啊……
蘇軾慨然坐起,屈身矮几前,提筆寫下了“絕命詩”,以遺弟弟子由: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柏臺霜氣夜悽悽,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人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
桐鄉知葬浙江西。
蘇軾詩成,懇請獄卒梁成在他“遭遇不測”之後,轉遺弟弟子由,梁成默然點頭允諾,接過詩稿,藏於懷中。蘇軾向梁成深深一揖作謝,便轉身倒在草榻之上。他已了卻了全部心事,無所掛牽了,在獄卒梁成心事重重地走出牢房落下鐵鎖之時,蘇軾已然入睡,且鼾聲如雷。
也許因為新來的罪犯在旁,獄卒梁成害怕蘇軾託付遺詩之事洩漏獲罪,也許梁成陰負監視蘇軾一舉一動之責,他在走出牢房之後,便片刻不停地把蘇軾所遺弟弟子由的詩作交給了獄吏,獄吏連夜就上呈了福寧殿。
天亮了。新來的罪犯在蘇軾依然如雷的鼾聲中,從屋角站起,立即收拾起席片被褥,走向牢門。在踏出牢門的剎那間,他停住了腳步,望著熟睡的蘇軾,詭秘地一笑,返身走到蘇軾草榻前,在蘇軾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蘇軾睡得香甜,仍不見醒,只是翻了一下身子,又打起鼾來。新來的罪犯微笑搖頭,嚥下湧在嘴邊的話語,快步走出了牢門。
蘇軾做夢也不會想到,與他同室一夜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