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料到,剛一入冬,又發生了一場新的不安寧——兵災接踵而至。 大媽氣喘吁吁地跑進我家,進門便嚷,大兵見男的就殺,見女的就糟蹋!你還愣著幹啥,快帶著孩子跑吧!
母親聽罷,轉身回到屋裡,立刻為難了:自己獨自一人,懷著孕的身子行動不方便,又揹著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哪還有力氣攜帶沉重的東西呢?最後,她只好慌慌張張地把磨好的一小布袋高粱面,還有吃剩下的幾個夾餡餅子,一齊裝進籃子裡,用一隻胳膊挎起來,另一隻胳膊攬住背上的孩子,重又邁出門檻兒。
……
槍炮聲停息了一天一夜,證明大兵已經過去後,母親帶著姐姐回到家中。家裡的情景非常悽慘!鍋被砸了,碗被摔了,雞被抓走了,糧食、被子全都沒了蹤影。
母親不僅沒有像鄰家人那樣大哭大嚎或大罵大吵,甚至沒吭一聲,便關上門板兒,一邊用糠秕煮些粥吃,一邊照管我那在奔波中得了病的姐姐。她一連幾天不出門,怕聽那些可憐的人們乞求可憐的話。
終於在1931年年尾,1932年就要來臨的時刻,母親懷著我,揹著我兩歲的姐姐,冒著刺骨的西北風,繞過可能駐有大兵的村落,以太陽計時間,不停地趕路。一路上,遇上車就搭車,沒有車就步行,天一黑,就尋找安全可靠的小店投宿。經過三天半的辛苦奔波,她跨越了玉田、豐潤的縣界,終於到達開灤趙各莊煤礦。
她從包裹裡掏出父親寄到家的那封信的信封,舉著讓過路人給檢視,打聽父親的地址。
經人指認,母親找到了父親的小屋。一進門,便撞上一個人影。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真叫可怕呀!蓬亂的頭髮是長長的,瘦瘦的臉龐是蒼白的,細細的脖頸是漆黑的,眼眶子顯得特別深,嘴巴顯得特別大。他上身穿著一件連鄉村叫花子都不會要的破棉襖,又大又臃腫。那上面補丁摞著補丁,好些地方綻開了線,大窟窿小眼的,露出一嘟嚕一嘟嚕的黑棉花套子,垂吊著一條條一縷縷的布片子。而下身是一條夏天穿著才涼快的“燈籠褲”,裸著膝蓋,也遮不住腳腕子。
分離的幾個月裡,母親憋了一肚子怨氣。奔波的一路之上,她準備了一大篇發洩的、能把人心刺痛的話語。然而,這一切一切,都被父親的這身穿著,尤其是這一副衰落潦倒的悽慘相給趕跑了,跑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腹的憐憫和疼愛。
鎮子外邊的東南角上,有幾個大糞場子,其中一個不知何故停工了。幹活的撤走了,東西也搬走了,只是掏糞和曬糞人住的窩棚還沒有拆掉,那裡可以對付著住些日子。
於是,1932年3月25日,那個黑咕隆咚的半夜間,我在那個大糞場子的低矮而又破舊的窩棚裡,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這以後,在攤曬著大糞湯、堆積著大糞乾兒垛的包圍中,在帶著酸、辣的臭烘烘的空氣裡,我長到會說話,會走路,開始了我那充滿著各種滋味兒的童年。
我記事兒晚,記性差,四五歲以前的事情,沒有留下什麼完整的印象,在腦海裡幾乎成了一片空白。即使儲存下某些沒有忘掉的東西,也只不過是一些碎片片。而每一碎片,都如同經過人工篩選和雕琢,捨棄了多餘的部分,保留下最美好、最令我珍惜的極少極少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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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知悲苦憂愁的童年(4)
睡覺、起床是最普通的事兒,每一天都要睡覺、起床,在那四五年裡,有過一千多次的睡覺和起床。可是,我再也想不起,每一夜是怎麼睡著覺的,卻記著好多次從睡夢中醒來的情景。因為那情景在我說來最為美好,最值得珍惜和懷念。也因為老天爺吝嗇,恩賜給一個人的那種美好情景,實實在在的太少太短暫了。
我願意父親帶著我睡,父親卻極少能帶著我睡。每逢天一擦黑,父親就換上又黑又爛的窯衣,一手提著乾糧袋,一手攥著搭在肩上的鎬柄,要去上工。我不讓他走,他就哄我,說等下班回來給我買糖梨。我又想吃糖梨,又不想讓爸爸走,仍然抓著他的衣裳襟,或是攥住他的手指頭不鬆開。
好像不小會兒的工夫,我被說話的聲音驚醒。我已經變成“肉光蛋兒”,睡在暖暖的被窩裡。說話的人就在身邊,能夠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兒,能感到他的熱氣撲臉,卻覺得那聲音是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彷彿在東邊那煙塵滾滾的大道上,駛過一輛大馬車,車輪“轟隆、轟隆”地在車溝裡轉動,隱隱約約的,遠了又近了,近了又遠了……
我想睜開眼睛,眼皮特別沉重,要用很大的勁兒才能抬起來。眼睛終於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