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可是這一帶有名的老革命。冀東暴動那會兒,他還在給地主扛長活,就參加了革命活動。抗日戰爭時期,當了共產黨秘密聯絡站的站長,任務是傳遞檔案、護送過路的八路軍幹部。他膽大心細,跟鬼子巧妙周旋,無數次出生入死地完成任務,成了沿山根這一帶農民群眾傳頌一時的英雄。日本侵略軍搞五次強化治安,把他的家抄了,搞得妻離子散;把他的路斷了,他就跟他的夥伴石景山鑽進大郎寨山峰上的一座山洞裡躲避。黑夜不能點燈,白天不能燒火,大雪天不能在雪地裡留下腳印,因而不能走出洞口;他們就吞吃生小米就燒酒堅持了七天七夜,硬是沒讓抓住。他倆自己保住了氣節,還把一個被敵人追捕得走投無路的共產黨的區長給保護住了……
對楊澤這樣的老革命,我是尊重的,但心裡沒有一點想娶他女兒的願望。不想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直截了當地把親事向我挑明。他抽了兩口煙,好似掂著分量說,這件婚事,我反覆捉摸過。我就這一個閨女,我不能馬虎。我得挑個我們可心,你們也得可心的。將來你們得一塊兒過日子,得過一輩子,不可心咋行呢?你說對不對?我沒點頭,也沒搖頭,一陣難堪的沉默後,楊澤站起身,說,成還是不成,我等你回話。
家裡冷冷清清,鍋不冒熱氣,灶不爆火星,姐姐因為親事的事和我慪氣,幾天來矇頭躺著,讓人看著心裡難受。
我看到她那兩隻眼泡哭腫,心肝五臟都好似被狠狠地揪扯了一下。痛苦的淚水從疼痛的心頭湧上來,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咬咬牙說:你別這樣。我的親事你作主吧,我再不說啥了……
姐姐那焦黃的臉上立刻綻出了笑模樣。
兩天以後,一張大紅紙寫著我的生辰日期和求婚的小帖送到了劉吉素我那未來的岳父楊澤家。同時,他把一張求人代寫的他女兒生辰的應婚小帖讓媒人轉送給我,這叫過小帖。這份小帖被姐姐放在供灶王爺的供板上的香爐下邊壓了三天。
這件決定我終身大事的訂親文書,在無意中一直儲存下來,今天還在我那寫字檯上專門盛珍貴歷史資料的抽斗裡。
麥子黃梢時,戰爭的傳聞四起。開始說北平的國民黨當局正從察哈爾、熱河往各個解放區調動人馬,一律美式新裝備,要跟共產黨決一勝負。
普通莊稼人被鬧得惶惶不安,村裡的幹部和積極分子由於見不著上邊的工作人員心裡也沒了底兒。以往人們一覺著要亂起來就往山溝裡躲藏,或是往偏僻的小村跑,這一回都感到事態非常嚴重,都做起應付最壞境況的精神和行動準備。其中一樁準備,就是忙著娶媳婦、聘閨女。那幾天,人們邊搶著拔麥子、軋場,一邊忙著辦喜事兒。王吉素這麼個小村子,不到一個集日,就有四個大閨女嫁出去了,同時有三個不到十五歲的男孩子娶了媳婦。這樣一來越發加重了大難臨頭的緊張氣氛。於是,我未來的老丈人楊澤也慌慌忙忙來找我,急著把我們的婚事辦了。
不論從事情的實際狀況,還是從我的心理感受上講,這一次成親才是我的真正婚姻。我已經長大了。兩次成親的時間相隔並不長,只有一年光景,但親身經歷與社會現實,教育和促使我快速地趨於成熟。前一次成親,是包辦的,事實上根本不能算作一次婚姻。失敗也是人生的一課,而且是必不可少的重要課程。它促進、加速了我對學習社會、人生的自覺性和迫切性,而且觸類旁通地明白了不少在我當時的年齡所不易明白的社會人生的古訓與道理。我看上了趙四兒,沒有得到趙四兒的婚姻,而得到了楊澤的女兒的婚姻,我當然很彆扭。
但這種彆扭並沒有達到痛苦的程度。有點知識、有點小聰明的人常有的那種自視清高的狹隘性和愛面子的虛榮心,在小小年紀的我身上,就已經長出根苗。因此,失去了趙四兒而得到楊澤女兒的婚姻,反倒平衡了我的心理。你們(包括趙四兒的父母)瞧不起我,老革命、威望高的楊澤瞧得起我。這種得意的情緒從心裡冒上來不止一次,這不僅使我沒有因失去趙四兒而痛苦,反倒變成了經過一點思想波折而最後終於就範、終於接受了楊家這門親事的決定因素。這門親,事實上同樣是包辦,是我姐姐、幹佬兒、乾媽和楊澤包辦的,只是我接受得並不很彆扭。
愛情和婚姻:幾起幾落(9)
我沒有見過楊澤的女兒,甚至沒有想方設法地見一見。我對楊澤敬佩,對他女兒也就不反感。乾媽熟悉楊澤的女兒,誇她會過日子,保證她能跟我過日子,這恰恰符合我當時選媳婦的主要的、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條件。成親的日子一選定,我就覺得這是楊澤女兒跟我、我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