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鬢,記得剛識得韓鍔時,他清淺淺地象一溪清水,可以讓自己一眼看得到底。他的熱望、他的期盼、他的掙扎、他的苦鬥……她都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因為洞澈,所以有一分輕視——人與人之間,就是相愛,也會多少沾染上一點點俗世的鄙薄與功利吧?可短短的這一年之後,她怎麼象慢慢地不懂得他了呢?這一年他都經歷了些什麼?而讓他的聲音也變渾厚了,心事也變得靜默了。是不是因為他已由一個男孩兒變成了一個豐厚的男人了呢?杜方檸心裡轉惻,在可以洞達透澈地看著這個男人時,因為可以隨手調理,隨心擁有,她心裡反而對這一段情總免不了的有一分輕視,輕視韓鍔那不解世路的單純與孩氣,輕視自己就這麼輕易俯就了的愛。可為什麼到了他不全能為自己所控時,她才重又升起這一種渴望徹底擁有徹骨溫柔的愛與悵望?
人真是好難說的呀——杜方檸忽然很懷念很懷念那曾經的單純與清稚的時光,懷念韓鍔還是那麼單純與可愛的時候。只有那時的他,才是自己曾全部擁有的。可那時,為什麼反不曾珍惜的呢?
韓鍔骨笛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四野一時寂靜得讓方檸不耐。杜方檸忽聽他道:“莫失與莫忘是誰?”
杜方檸一整鬢角——不知怎麼,面對這個相識已近四年的男子,她突然變得不那麼自信了,所以才重又那麼渴望將他重新吸引吧?
“他們就是大漠王。”韓鍔微疑地抬起眼,這個名號他沒有聽說過。只聽方檸道:“……大漠王即是河西走廊一帶整個絲綢之路上的鉅商,同時也是悍匪。他們壟斷了整個東西的貿易。這麼些年了,怕有近二十年了吧,走在這一條路上的商隊,全部都要向他們交錢的,因為除了他們,沒有人能即跟羌戎交好,也跟咱們朝廷過得去。二十多年下來,據說他們已累積下了一股潑天的財富,富可敵國。他們的頭子就是兩個人,莫失與莫忘。他們本是對頭,後成朋友,後成兄弟,再到後來,居然都拋了本姓,姓成一個姓了。”
韓鍔疑惑問她道:“可他們為什麼要殺我?”他沉吟了下:“而且還是處心積慮的要殺我。他們計劃得大是周詳,不象是隨便出的手。”
方檸卻嘆了一口氣:“不是他們要殺你。”
“而是曹蓄厚要殺你。我之所以要與你同行,有一半原因就是為了這個的。”韓鍔一抬眼——曹蓄厚?那又是誰?
只聽方檸淡淡道:“曹蓄厚,其實該說他是東宮太子少傅曹蓄厚。”
她嘆了一口氣,就是在這荒野大漠,也逃不開那些人世糾纏的:“你想必也知道東宮太子與當今宰相僕射堂之間的恩怨吧?這裡內情相當複雜,不是一兩句可以說清的。”
韓鍔淡淡一笑:“有什麼說不清的,不過就是儲位之爭罷了。他們酒酣飯飽,還猶有不甘,都想獨吞生民的血肉。”
杜方檸卻只微微一笑,她今日顯得格外寬容。“在你而言,他們可能只是為了儲位之爭,也只是為了你一向鄙薄的以生民之血供養一己私慾的權利。你可能覺得那是‘因’,可我卻覺得,那儲位之爭,也許恰恰是個‘果’呢?這世間的因果糾纏,各有所見,可誰又能真正的說清到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就說東宮太子,當然他有權謀之算,可你怎知他不是僅僅因為自保而必需爭奪那個你眼裡有如雞肋的儲位呢?僕射堂中人何嘗又不是如此?而裹挾入這場爭端的,好多好多人,比如洛陽王,比如三省六部,比如曹蓄厚,比如我,所求又真的相同嗎?好多人一生一世的夢想,好多人一家一計的生計,都糾纏進去了。當位者就是不爭,他手下的人只怕也是不容的吧?當年秦王世民殺太子建成,千載之後,猶有是非之論。可那個決定真的是他下的嗎?隨他的袍澤多矣,如果他不下手,他手下的房謀杜斷、尉遲恭與秦瓊之屬,就容得下他嗎?從長孫無忌到徐世績,他們逼也要逼著他揮起那把刀子的。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都已貼在你身上,你就是想逃逸又怎麼能逃逸得了呢?秦王得勢,可以重用魏徵,可如果建成得勢呢?只怕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尉遲恭等都死之有日,斷無瞧類矣。你說那儲位之爭是所有禍亂之因,難道不曾想過其實它可能只是個種種生存求訴的果呢?”
她的語意裡有一種寬厚的味道,象在細細地跟韓鍔說著這人世間的道理。只聽她倦倦地道:“就象這一次,你聽說大漠王是因為曹蓄厚想要殺你,只怕以為是東宮太子一黨想要殺你,其實這裡面糾葛之深,你未識深水,只怕還是料不到的。曹蓄厚就是太子妃的親生父親,他們在朝中根脈極深。東宮太子當年勢弱,全抵抗不住僕射堂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