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超卓的眼光與他一碰,彼此一雙利目如同石火交激,對對方心思也洞若觀火。古超卓久處官場,場面圓通之術原就較韓鍔強過不只百倍。只見他展顏一笑道:“韓兄,喝酒喝酒。正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韓兄如此遠去,兄弟今日倒要以此語祝酒了。”
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句話分明隱有深意——沒錯,當今天下,凡是通於技擊之道的人,怕還少有誰不知道‘索女’方檸的名字是和韓鍔連在一起的。古超卓今日置酒到底是什麼意思?洛陽王不是很不想他插手近日洛陽城中的一件事嗎,為什麼還專門遣人來點破方檸一姓近日有難?難道這“難”與洛陽王還不相干?
一時韓鍔也不知道古超卓這頓酒的深意到底是逼是激、是留是送了。
天將破曉前的那一刻,夜色卻比什麼時候都還顯得深重。韓鍔獨自徘徊於皇城之內韋府大宅外。他一個人趑趄踟躕於高牆之外,已整整一夜了。
住也不得住,行又如何得行?他屢次想跳入那高牆之內,以他的久負盛譽的‘踏歌步法’,不出一絲聲息的躍入,不驚起一點風吹草動原本不難。但,似乎有一堵無形的高牆橫亙在那裡阻隔住了他。
夜很長,但對韓鍔來講,它算長嗎?總是臨行前的最後一夜了,就是傷情,那貼心貼肺且近在咫尺的傷情也只這一夜了,這夜還長嗎?以後的傷情,哪怕憂苦何深,也是天涯海角。韓鍔甚至寧可這一夜可以無限制地伸長下去,把這一份心情,哪怕苦痛迷亂——但畢竟還算近在咫尺、近得覺得一握手就可以延攬入懷的夜延伸到永遠。他怕想起以後的日子,因為他最怕的甚或已不是傷痛,而是怕當所有的輕吟淺笑都已遠去,日子的塵灰慢慢積累到心頭,到最後的最後,自己剩下的只是茫然而沒有愛了。
痛怕什麼?他怕的是麻木。這個世界,愛與恨從來都不互成反面,它們的反面都是——麻木。
那後園裡的一座高樓,樓頂的燈火熄得很晚,熄時已近四更天了。方檸,你又為何又不眠到四更?他想象著方檸的日子,那麼多家小僮僕,親眷故舊,惡爭險鬥,世路傾覆,都要她以一個女子之身加以照應的。外有父兄,內有公婆老小,還有……族人部曲,侍女佃戶,與她的……丈夫,依賴她的人正多。她如倒了,卻有誰能接手加以操持嗎?想起這些,韓鍔的心頭就不再怨了。可這怨也無從怨的心境只怕反而苦過還有些東西可怨。無怨之後,只有絕望,那睜開眼看不到頭看不到夜盡處的絕望。
她沒來——但你要她如何來,如何與你放轡而去,棄眾人家小於不顧,並騎江湖?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緣和你一樣,孤身一人,得持長庚,得脫略如許的!
韓鍔忽一咬牙,他不能再等了。他是男人,要痛,也只痛這一次吧!以後的痛,儘可長歌縱酒,淚灑荒天。這樣的踟躕不決,只可偶一為之。他不能容許自己沒完沒了的糾纏於軟弱。
他身子輕輕一提,‘踏歌步’施為之下,手在牆頭一攀,然後身子一翻,已點塵不驚地躍入韋府後園之內。他腳下絕不遲疑,直向那高樓奔去,到了樓底,身形重又展起,逐層而上,直至躍至最高一層。到了那窗外,他才略略遲疑了下,但馬上伸手把早已扯下的一塊衣襟塞入了窗縫。那衣襟上有字,只短短几字:
不日有風波,萬務珍重
塞入後,他身子一騰,就要一躍而下。可當高臨風,韓鍔的心頭忽猛地一慘:雖明知方檸所面困難重重,自己也只能做到提醒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了。可這一句話如果不說,他卻是萬難安心地離開這個洛陽城的,雖明知方檸對自己的險境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還是忍不住再來提醒上一次。風波不信菱枝弱——如此風波險途,有誰如他一樣知道方檸那藏在鎮定外表下內心裡的柔弱呢?他不再遲疑,身形躍起,就向樓下投去。卻於這時,他似乎聽到樓頭閣內似有似無地傳出了一聲輕嘆。那嘆聲如此之輕,卻淺淺地似撩起一股蘭息重又吹拂在韓鍔耳邊,他的心頭卻如猛遭重錘一擊般,在空中甚或都控制不住身形,只聽得風聲在自己耳邊掠過、掠過,甚至想,不再控制內息,就讓自己,就讓自己……殞墜於這高樓之下吧。
他迷亂之下,落地不查,居然為一塊石子硌了腳,腳踝處一陣鑽心的痛。可這痛卻讓他稍稍清醒了點兒。他逃也似地翻出了韋宅。這一生韓鍔還從未有過這樣逃似的心情,而追擊他的,只不過是一聲低低的嘆息。
而那嘆息,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呢?
於小計看著一臉蒼白的韓鍔,遲疑道:“韓大哥,咱們當真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