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悲慘的事情!人們把吳嘉紀與程岫的關係,比作唐代的韓愈跟孟郊。後來為吳嘉紀收集遺稿刊刻行世的,就是程岫、汪楫、汪芾斯這些詩友,其中有官吏有平民,加上在此之前已經去世的周櫟園,作詩的同調也就是作人的同調,成為他們交友的基礎,若以庸俗視之,也就解釋不通。
三,民。“讀《陋軒集》,則淮海之夫婦男女,辛苦墊隘,疲於奔命,不遑啟處之狀,雖百世而下,瞭然在目。甚矣,吳子之‘以詩為史’也”,即使是杜甫的《兵車行》,元結的《舂陵行》,也是難以超過吳詩的了!吳嘉紀同時代人陸懸圃(廷掄)對吳詩的這個評價,是不過份的。這位陸廷掄有個兒子,就是後來鄭板橋最敬重的老師陸種園(由此可析鄭板橋的思想淵源)。
吳嘉紀隱居安豐鹽場,與燒鹽灶戶為鄰,寫下大量杜甫式的現實主義詩篇,正如“泰州學派”所主張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臨場歌》寫道,豺狼一樣的官吏,“騎馬入草,鞭出灶戶”,以催稅為名對窮人“笞撻”,併到富人家裡享受款待。當他們在富人家裡“優人喧闐,堂上高會”時,卻有窮人在“門前賣子”。對於他們的作威作福,倘若鹽丁敢有言論,就要被打落牙齒。在這篇詩的前面,詩人作有題記,說,雖然灶戶很窮,以往稅收,也沒有敢拖欠,現在春秋兩季,官吏就藉口催徵,下鄉盤剝,而不顧“兵荒之餘”的格外窮困。吳嘉紀為這些窮民,寫下了著名的《絕句》:“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裡,偷閒一刻是乘涼”。
詩人《冬日田家》寫道:“殘葉一村虛,臥犬冷不吠。帶夢啟柴荊,落月滿肩背。地荒寒氣早,禾黍連冰刈。里胥覆在門,從來不寬貸。老弱汗與力,輸入胥囊內。囊滿里胥行,室裡飢人在。”畫面雖是淡淡的,矛盾卻尖銳而無奈,冷中極熱。人民往往棄家而逃,其《懷王鴻寶》詩寫道:“此中今有誰?但有狸與蛇。何事盡室逃?公家賦苛稅。追呼曾幾日,村村無人家”。有做官的詩人來拜訪他,他總是向他們訴說民情,希望他們能體恤窮民疾苦。他贈詩汪芾斯說:“荒荒瀕海岸,役役煎鹽氓。終歲供國稅,滷鄉變人形。飢兒草中臥,蟋蟀共悲鳴。倘不逢良牧,何由慰群生?”
他的《哭劉業師》寫著他的老師劉國柱的窮困。這個主講安豐社學十年之久的“泰州學派”傳人,“博涉經書,自經史子集旁及醫卜,無不通曉”的學者,有多種著作的名儒,“門巷青蒿塞”,“高寒俗所嗤”,“室寒蠅懶入,瓶罄鼠常稀”。生前窮困,身後淒涼,詩人不由得流著眼淚大聲說“貧士不可死,家人唯掩扉”!
詩人所居的安豐鹽場,常遭大水,他寫過《風潮行》、《海潮嘆》,描寫人民的痛苦,“悲哉東海煮鹽人,爾輩家家足辛苦。頻年多雨鹽難煮,寒宿草中飢食土”。大水來時,“沿海人家數千裡,雞犬草木同時死。南場屍漂北場路,一半先隨落潮去”。他的《堤決詩》寫的是自己與民眾一起遭遇大水的情況,“……堤決,俄傾,門巷水深三尺,欲渡無船,欲徙室無居,家人二十三口,坐立波濤中五日夜,抱孫之暇,作堤決詩十首,詩成,對落日擊水自歌,境迫聲悲,不禁累累涕下”。這極悲慘的文字告訴我們,窮困的詩人平日是如何苦中作詩的。
詩人在描寫了湯湯洪水和人民的困苦狀況之後,筆鋒一轉,指向了麻木不仁的官吏:“吏胥用錢求開徵,以災為豐爾最能”,官吏竟然賄賂上司,隱瞞災情,以災為豐。所以,“堤邊幾人魂乍醒,只愁徵課促殘生”,人民被這些貪官汙吏弄得膽戰心驚也就不奇怪了。
有一天,詩人為欠高利貸逃到一個灶丁的家裡,“草舍不盈丈,乃在滷壤中”,灶丁“居人象鬼魅,衣食常不充”,以往只是眼中看到灶丁和他們的草舍,想不到今日竟然和他們棲宿在一起了。詩人帶著孩子一起逃,“呼兒匿草中,叱吒債主來”,躲在草中不敢有聲音。鹽商為了侔利,僱船買滷,僱灶丁連夜煮鹽,這時,北斗低照,詩人處於草間霜露之下,目擊著灶丁怎樣辛辛苦苦夜間煙火之中的勞作,想問鹽商一句,你們是一種什麼人?夜睡草叢裡的詩人,想到自己這麼大歲數了,竟然被逼得像個“異類”一樣露宿野外,不覺淚水長流。又想到家中病臥在床,無東西可吃的妻子,只有解嘲說,妻子是“病腸幸不飢”。詩中他把自己比作一隻“雄雉”,儘管有美麗羽毛,要追隨天上鴻鵠,沒有力氣,也不是時候,即使做著一隻野雉,也還“常愁觸羅網,顧盼心驚疑”呢。透出了詩人的一種清醒認識,他保持著小心謹慎的態度。這樣,詩人的命運又一次與窮苦百姓的命運匯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