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單獨另起一行,魯迅只寫下一句話:“唯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這句話含意複雜,在這“永久”之下,指出了中國文化總的狀況如何地壓抑、扭曲與荒蕪。本來,藝術上的男扮女或女扮男,都無不可,但中國戲劇舞臺體制為何男扮女成了青衣旦角的規矩?當有其深刻來由,一定程度上是社會黑暗與扭曲的產物。當然,一經成為“藝術”被接受,人們也就以為一向和應當如此。魯迅曾多次沉痛指出中國人是容易遺忘的。事實上,總的來說,男扮青衣正在退出歷史舞臺。所以,魯迅將這句話另起一行,是要引起人們對文化及其現狀的深思,而不是否定梅蘭芳的藝術,更不是跟梅蘭芳過不去。“藝術家”三字打上引號,也並非不承認梅蘭芳是藝術家,而仍是指出梅蘭芳所體現的“藝術”的令人深思的歷史文化背景。
四段,魯迅說起外國一些文藝家的照片似乎都是有缺點的、不美的,托爾斯泰、易卜生、羅丹老了,尼采一臉兇相,叔本華一臉苦相,王爾德有點呆相,羅曼羅蘭怪氣,高爾基像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鬥的痕跡,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下文還順帶的諷刺著說:“假使吳昌碩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這些話,總起來看,是諷刺著中國文化被扭曲的現象:那個加了引號的“好”字,是指向一種“瞞和騙”,即總是不能直面和正視現實;而刻印章固然是中國的藝術之一種,但當作就是雕刻藝術,則未免遺失太多了。這些諷刺都是尖銳而正確的。魯迅卻並沒有說天女散花照片不好,只是藉此對這“好”加以文化上的思考罷了,況且還舉出許多外國藝術家的“醜”來說,舉出吳昌碩的刻印章來說,其文化對比與批評的本義是很明顯的,他要提倡體現和說出那“真”的文化藝術,而決非針對梅蘭芳或吳昌碩作攻擊。
又一句另起一行的話是:“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這句話其實是點題,點明瞭本文諷刺的物件不是哪一位具體的藝術家,而是中國文化藝術中透露出的一種深刻病態的東西,是在深刻病態歷史社會中曲折生長出來的美。“男人扮女人”,又豈止在舞臺?舞臺小世界不過是社會大世界的直接或間接的反映罷了。
接下去一段裡分析了太監現象,太監使人放心,但不使人愛,於是推論到,“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這句話指向什麼呢?很明顯,指向著中國傳統政治裡的奴婢性。而外國“沒有這樣完全的藝術家”,即“從兩面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扮男人’”。
由此可見,魯迅是從梅蘭芳的藝術,進到男扮青衣旦角的藝術現象,進到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層次,從而作出了尖銳的批判,藉著梅蘭芳和他的藝術成就作為立足點,去無情解剖中國歷史文化。我們不應以此誤解魯迅,卻要更加敬佩他的徹底和勇猛。人們讚揚說,梅先生對魯迅從未有過微詞,梅先生對魯迅是理解的。
文章的最後,魯迅幾乎是重複一遍地說:“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較前加上了“最普遍”三字,當更發人深省,進一步把文章歸結到歷史文化的批判上,而決不是針對著梅蘭芳和他的藝術。
最近,看了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的一場演出,其中有“梅派第三代嫡傳弟子胡文閣”扮演虞姬,覺得很不錯。欣賞之餘,不覺有一感想:目前唱梅派的女演員甚多,較著名的也有不少,很多都是在胡文閣之前就唱紅出名的,似未見有此“嫡傳”桂冠的隆重宣佈。可見,宣傳是執著地把“男扮女裝”作為了梅派的一個重要特點,其實,“男扮女裝”並不僅是梅派一家。從現場欣賞來看,藝術上的道理在於,因為男扮女裝,就把最後一層物質的、生物的因素剝離開去,而進入藝術表演的更純粹的一個層次,乃至可以說是最純粹的一個層次。因為,與女演員扮演女角色不同的是,男演員扮女角色,更深地進入了模仿,他不但要模仿戲中的女角色,還要模仿女性本身,而他卻是一個男性,所以他的模仿要經受更嚴格的眼光。而女性扮演女角色,正因為她自己就是女性,所以她往往在女性本身特點的模仿上容易全憑她個人的天然,反而不容易進入藝術之最純粹也最難的層次。這樣理解起來,可以說,梅蘭芳是把藝術推到了藝術表現的極致。不論男扮女裝形成的歷史如何,當這一藝術出現,並且到了梅蘭芳手中,他使之達到了藝術的極致。大約,魯迅雖然對男扮女角深有感觸,而藉以進行歷史文化的批判,卻沒有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