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乎沒有深談,沒有時間,或者說,他們不給彼此深談的機會,那麼多的誤會那麼多的空白那麼多的心情,需要解釋需要填充需要講述,然而沒有時間了,命運不再給他們時間,如果之前,連最好的歲月都沒有抓住。
從阿三家的弄堂底到弄堂口,也就幾十米,簡直不能相信他們曾經住在一條弄堂,她很吃驚,她家與他家的距離短得令人吃驚,可是,在這麼短的距離之間,長長的青春歲月已經妄自流逝?她心裡發空,空得直想哭。
匆忙離開那間暫時變成傢俱加工場的未來新房後,她沒有勇氣再回那裡,次日她去了妹妹在嘉定外崗任教的美術學校,她在妹妹的宿舍睡了兩天,這是她能夠找到的最方便的躲避方式,她在宿舍的桌上寫了一封不長不短的信給未婚夫,大意是,秋天的婚禮太倉促,她要延期。
當然,延期是緩兵之計,她不得不毀約。與阿三發生的故事改變了她後面的人生,雖然這故事在一個傍晚發生又結束,沒有任何延續,但是它折射出將要到來的婚姻的錯誤,她明白這婚姻與她內心的慾望無關,或者說,這並不是理由,沒有什麼理由,這個夏天她充滿了和阿三做愛的回憶,可是阿三已經遠行,而婚禮迫在眉睫。
她後來還是去了那間新房,她必須面對面和未婚夫交談,那時傢俱剛做完,只是毛坯,木匠走了,漆匠應該繼續工作,可這第二輪施工轉瞬之間成了沒有期限的等待,就像未婚夫所形容,僅僅是一個黃昏,命運突然轉了向。
“你是個可怕的女人!”換了誰都會這麼指責。
是可怕:蠻不講理,無情無義,面對置放良久的慾念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變得不可理喻,那個未婚夫恰恰遇上一個不願講理的對手,然而從蝶來的立場,她也無法原諒自己,可事實已經無法更改,她不想讓還未開始的婚姻蒙上陰影,她現在不是來告訴理由而是試圖把種種感覺告訴他,她開始講故事,從她站在未來新房為木匠遞送她為他們買的西瓜,阿三出現在門口開始。
這發生在夏日黃昏的故事竟是漫長的,她和阿三終於從電影院去到家,從他家經過她自己的舊家,她走在弄堂時的感觸,無論如何,這故事走向尾聲時她有一種擺脫了的輕鬆,然而,就在她如釋重負的當口,重重的巴掌甩到她的臉上。
她眼冒金星一如當年,當那個有一雙單眼皮眼睛臉龐清秀的工宣隊長把巴掌甩到海參臉上時,她一陣頭暈目旋,就是在這一刻,那些褪色的場景豁然清晰,在耀眼的陽光下,她坐在操場的沙地上,隨著巴掌甩在臉上的清脆的聲響她朝羅英男的身上靠去,之後,是幽暗的廚房過道,里弄黨支部書記的女性巴掌,那一刻的阿三表情,那種甘願受罰的自虐的釋然,與他面容重疊的是海參的紅腫的臉頰,那上面有著曾令她難以忘卻的驚詫和恐懼。
她終於獲得應有的懲罰,是的,甚至懲罰都可用“獲得”這個詞,否則那些往事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任何背叛都必須得到某種懲罰,當她捧住自己腫痛的臉頰時,她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同時隱隱意識到她的未來是從過去延伸過來的,一種無法看見的延續性在決定著她的命運。
第三部
1
裝修了半年的商品房終於完工,心蝶一家趕在春節前夕搬入新居。在新居的第三天夜晚,心蝶接到商場電器櫃檯的電話,次日他們將給她送去一臺日曆牌全自動洗衣機,是心蝶的朋友送上的喬遷禮物,卻未留名字。
接到電話時,心蝶正和丈夫兒子圍桌吃飯,現在他們不是在狹小的廚房而是在寬敞的客廳用餐,兩米長的櫻桃木餐桌配六把椅子在1997年售價超過兩萬,這張餐桌曾放在淮海路昂貴的美美百貨的地下樓層,那裡只售高價位號稱進口的傢俱,當時紅褐色的櫻桃木長餐桌安放在佈置得如同舞臺佈景的客廳展示區中央,配上蠟燭臺、水晶花瓶和玫瑰花,恍然中,你會以為一套傢俱,抑或,僅僅是一張餐桌就可以立刻把你從陳舊變質的生活裡拯救出來。
房子裝修期間,心蝶常常光顧“美美”,在這張長餐桌旁徘徊,豪華餐桌給了心蝶對於未來的遐想,具體的畫面是,長餐桌上已鋪上彩色格子檯布,藍花瓷瓶裡插著一大束鬱金香。在她的遐想中它是一件擺設品而不是用來吃飯的桌子。就在這個瞬間她想起了海參母親和她的鋪著雪白鏤空手鉤花臺布的長臺子,她隱約發現人們可以透過傢俱營造另一種生活,發現自己更渴望那種生活。然而和李成的婚姻令她疏忽了自己的渴望,或者說,在李成的生活方式面前,這渴望再一次變得無足輕重。接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