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被問起一個問題:讀歷史,人能夠從中取得教訓嗎?
我在1998年7月臺北遠流出版公司出版的《柏楊曰》第一集序中曾說:歷史的教訓,因為人類的健忘和野心家的篡改,而微乎其微……現在我補充:原因是經驗無法傳承,事非經過不知難。這是上帝創造人類開的一項最大的玩笑。儘管人性古今一致、中外不分,可是每一個人的生存基因中都同樣有非常頑強的自我毀滅因子,既無法從歷史借鏡,也很不容易自我剋制。世界文明能向前邁進一步,才會有這麼艱鉅的工程,這裡面牽涉到大自然的生態環境、牽涉到國民性與文化的累積,更決定於一個族群政策與制度的抉擇。文明的更上層樓,是一個民族救危存亡的里程碑。Ⅰ米Ⅰ花Ⅰ書Ⅰ庫Ⅰ ;www。7mihua。com
歷史的功能如果純粹從以上的角度來衡量,不但可讀性大減,連值不值得書寫都令人質疑。事實上,歷史的借鏡固然微弱,但,人類的歷史實在是世界進化的卷標,讓你知道我們從怎麼樣的原點出發,歷經的路程以及終將要奔赴的方向。如果沒有歷史,人類的生存就茫茫無所歸依,所有生存中的顛簸、匍匐、掙扎、奮鬥都是洶湧波濤中的一葉扁舟,沒有舵手,也沒有彼岸。從這個角度認知,歷史的功能就不同於“使用手冊”,它不可能告訴你如何開機、如何操作、如何修復、如何換新零件……但,卻是整個世界的文明生產製作不可或缺的原創力。
中國是世界文明古國之一,有綿長豐富的歷史,在整個世界文明發展的程序中,她不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簡直是一艘驚動四海的航空母艦。人類能不能振衰起弊,和中國歷史能不能創造新猷息息相關。可是,中國歷史上封建制度太長,暴君暴行接連不斷。人民唯一能期待的就是遇到“明君”“以德化民”,這實在是天大的騙術。可憐,我們善良的人民幾千年來都眼巴巴地在被剮、被殺、被黥、被刖、被磔……之餘,叩首仰望“明君”由天而降。
我用《柏楊曰》來讀歷史、提出我對傳統歷史不同角度的分析和批判,除了鍛練自己誠實面對自己國家的歷史之外,也要設法使讀歷史的人擺脫以往士大夫附庸權貴,為執掌大權的皇帝老爺張目、護短,甚至為他們的酷虐暴行提供最沒有良心的合理化理論的習行。我仍然要說我的史觀,未必能掌握歷史的全貌,而我擺脫傳統文化的包袱,不為君王唱讚美歌,而只為蒼生、為一個“人”的立場和尊嚴,說“人”話,從“以人為本”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歷史。
2006年9月於臺北
第一部分
晉國趙姓家族族長趙鞅(簡子)有兩個兒子,長子趙伯魯,幼子趙無恤。趙鞅將決定繼承人時,不知道哪個兒子最好,於是在兩塊竹簡上,刻一段普通訓誡的話,交給他們研讀收藏。吩咐說:“要切記在心!”三年之後,再問他們,趙伯魯張口結舌,忘了個精光,而且連竹簡也無影無蹤,趙無恤卻背誦如流。問他要竹簡,立刻從袖子裡掏出來(古人寬衣大袖)。於是老爹趙鞅對趙無恤留下深刻印象,指定他當繼承人。
趙無恤的才幹,無庸置疑。但立刻從袖子裡掏出竹簡,卻有點蹊蹺。竹簡是笨重之物,放在袖子里長達三年之久,天下豈有這種怪事。似乎只有一項可能,趙無恤在老爹身旁埋有暗探,早就得到訊息。這隻能證明他的狡獪,不能證明所預期的他一定能忍辱負重。Ж米Ж花Ж書Ж庫Ж ;www。7mihua。com
紀元前370年,齊國(首府臨淄)國君(四任)田因齊,前往洛陽晉見周王國國王(四十任烈王)姬喜。周王國衰弱不堪,封國國君們早把它忘到腦後,田因齊突然有此舉動,各封國都感驚訝,認為是他的賢明之處。
齊國國君田因齊先生突然晉謁那個長久以來,都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的周王國國王,是一種政治手段,用以發人思古的幽情,提高自己的形象。各封國讚揚他高明,在意料之中。
但讚揚他賢明,便太離譜。
司馬光原文是:“齊威王來朝……天下以此益賢威王。”事實上,田因齊要到36年後的前334年,才宣佈稱王。本年(前370)的身份,仍不過一個封國國君而已。根據我們的正名主義“是什麼就是什麼”,此時壓根不能說他就是國王。提前稱呼官銜,是中國傳統史書最使人困擾的特點之一,讀起來好像掉到雲霧之中。僅以這項記事而論,封國國君跟王國的國王,距離相差十萬裡。既不知道“威王”在哪裡,更不知道“威王”在何方?世界上還沒有這種東西時,傳統史學家卻硬說有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