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乾隆皇帝這個說法的潛臺詞,我一直深懷疑慮。原因是,我始終認為,在帝國曆史上,一切跌宕起伏下面,最強有力的那根槓桿是皇帝的素質與能力。在極大的程度上,這個因素甚至可以左右歷史的程序。在政治上,這才是我們民族真正的不幸。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我國曆史上一再出現的所謂“中興”現象,就不是孤證:
——漢武帝后期,這位在歷史學家和無聊文人口中雄才大略的皇帝,把國家折騰得國敝民窮、“盜賊蜂起”,社會極度動盪。緊接著下來,就實現了“昭宣中興”,漢宣帝劉詢也成了歷史上口碑很不錯的一位皇帝。
——宋高宗趙構因為用秦檜、殺岳飛、對金媾和,被後來的人們罵得體無完膚。孰不知,他是在內憂外患、風雨飄搖和幾乎是一片廢墟之上,開創了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基業。由此,才被當時的人們頌為“中興之主”。我國曆史上,欲求苟安一隅而不可得的事例太多了。
——明成祖朱棣也被稱為“雄才大略”。在他的好大喜功、恣肆暴虐之下,大明王朝的國民經濟差點走向崩潰的邊緣,各地暴動不斷。以至於他的子孫兩代皇帝要拼命收縮,連鄭和的所有航海資料都要燒掉,害怕後來者繼續這種“壯舉”;居然也在十年之間,形成了“洪宣之治”。
——張居正在皇太后與萬曆皇帝的傾心委倚下,也幾乎憑藉一己之力實現大明朝的中興,這也是人們較能接受的一種說法。須知,張居正接手的也差不多是個爛攤子。
——甚至就在慈禧老太太秉政之初,在恭親王和曾、左、李、胡輩的齊心協力下,也曾經有過一個應該算是很不錯的“同光中興”。
上述事例至少說明,中國歷史常常圍繞著最高權力人格化的綜合素質發生變化。再說一遍:這才是中國人的最大不幸!
因此,一些在歷史上特別喜歡用“規律”、“必然”之類全稱判斷的說法,特別令人感到可疑。
事實上,如果把崇禎皇帝和朱元璋做一下比較的話,崇禎皇帝實在不僅僅是太嫩了。在排除了善惡之類判斷之後,如果說朱元璋的綜合素質達到了教授級高階政工師的話,崇禎皇帝可能連小學畢業的水平都達不到。他的綜合素質中的缺陷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因此,竊以為,大明王朝亡在他的手裡,真正叫一個——氣數。
劉:仔細審視,明太祖開創了一個權力分散格局,這假不了,但權力的集中也是真。分散權力的設計,真為的是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上麼?防範之需也。集中才是根本。集中,便生出後世的諸多禍患,此為歷朝之通病,非有明一代獨有。但明代的集中,過於離譜,乃至撤中書,罷宰相,遇到弱君執政時,內廷勢力膨脹,宦官弄權,或外廷(內閣)做大,其首輔權力甚至大於宰相,披著黨派外衣的謀權者爭權,幾無可免也,以晚明尤甚。而當遇到有為的君主,專權自用,幾成慣例,到頭來還是躲不過一塌糊塗之結局。姜德成在他的《徐階與嘉隆政治》中總結了一條線索,即,明初的洪永政治——無丞相的皇帝專權,嘉隆政治——內閣專權,到了明末政治——黨爭不斷。再加上此前我們已討論的有明一代政治的宦官因素,在朱元璋的設計中,這嚴絲合縫的死保政權千萬代的措施,怎麼就弄成了後來的樣子?我也覺得,書中對此有省略。你是否願意藉此機會就此多說幾句,以平息一類讀者對作品的疑慮?
李:在前面的敘述中,已經間接地涉及到了這個問題。在此,我願意引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話。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大意是:專制主義的最大特點是輕視人,不拿人當人。這的確是我國政治文化傳統的最本質特徵之一。
在歷朝歷代的制度設計中,人性的因素可能是最少被考慮到的。即便有所考慮,也是透過儒家思想和帝制傳統結合後高度扭曲的人性;從而滲透了對治下人民的深切蔑視。因此,那些制度設計中,對於皇家之“私”的考慮遠遠超過了對於天下之“公”的顧及。明代皇帝尤其如此。這樣的制度設計與建設看似嚴密,其實漏洞百出,國家、社會、人民要為此付出極為高昂的成本,根本談不上有什麼政治智慧。我特別厭惡錢穆談到中國沒有皇帝說過“朕即國家”這句混賬話時的津津樂道;在他看來,這種情形表明了中國帝制政治傳統中悠久的“自由”、“平等”和天下為公。我不知道他是出於何種肚腸。我只知道,就我的讀史體驗,中國數千年的帝國政治史,根本就是一部朕即國家史。因此,才會有我們所看到的那所有瘋狂與殘暴。
扭曲的人性也是人性的一種,它不可能不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