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它能招人喜愛迷戀。另外,要是沒有帕勃羅,整個樂隊就算完了。他在指揮它,給它激情。”
留聲機敗壞了我的工作室裡苦行式的充滿智慧的氣氛,陌生的美國舞曲闖進了我的悉心保護的音樂世界,帶來破壞性的、甚至毀滅性的後果,而與此同時,又有新的、可怕的、解體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湧進我迄今為止輪廓分明、自成一體的生活。荒原狼和赫爾米娜關於有上千個靈魂的說法一點不錯,我身上除了所有原有的舊靈魂,每天都出現幾個新的靈魂,它們提出各種要求。大吵大鬧,我以前的性格的幻覺現在像一幅圖畫那樣清楚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只讓由於偶然的原因而非常擅長的幾種智力和技能盡情發展,我只畫了一個哈里的畫像,只過了一個哈里的生活,而這個哈里只是一個在義學、音樂、哲學等幾方面受過很好訓練的專門家——我這個人剩下的其餘部分,對整個由各種能力、慾望、追求構成的混沌,我一直感到非常厭惡,一概冠以荒原狼這個惡名加以貶低。
最近我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了,我的人格分解為許多不同的品性,這絕然不是令人愉快的、有趣的冒險,相反,常常是非常痛苦的。幾乎令人不能忍受。在我的房間裡,那留聲機的聲音聽起來常常像魔鬼的嚎叫,因為它同我的環境極不相稱。有時,當我在某家時髦飯店,混在油頭粉面、衣著入時的色鬼、騙子中跳一步舞時,我似乎覺得背叛了生活中我原先覺得值得尊敬和神聖的東西。哪怕赫爾米娜只讓我單獨過上八天,我也會馬上擺脫這些令人費解而可笑的色鬼。然而赫爾米娜總在我身旁;雖然我不是每天見到她,但我每時每刻都被她觀察,聽她引導,受她監視,讓她鑑定,我的種種猛烈的反對和逃跑的想法,她都能微笑著從我臉色中看出來。
隨著以前稱為我的性格的東西不斷被破壞。我開始理解,我為什麼如此絕望而又那樣害怕死亡。我開始注意到,這種可惡可恥的恐死症是我以前的騙人的平民生活的一小部分。原先佔主導地位的哈勒爾先生——天才的作家,莫扎特和歌德專家,寫了許多論及藝術中的形而上學、天才與悲劇、人性的值得一讀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堆滿書籍的斗室裡的多愁善感的隱士——這位哈勒爾先生不得不逐步進行向我解剖,而且無論在哪方面他都經受不住這種解剖。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爾先生雖然宣揚了理性和人性,抗議戰爭的粗野殘忍,然而,他在戰爭期間並沒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導致的結論那樣,讓人拉到刑場槍斃,他反而找到了某種適應辦法——一種非常體面、非常崇高的妥協,當然妥協終究是妥協。此外,他反對權力和剝削,但他在銀行裡存有許多工廠企業的股票,他花掉這些股票的利息而毫無內疚之感。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著這種矛盾。哈里·哈勒爾很巧妙地偽裝成理想主義者、蔑視世界的人,偽裝成憂傷的隱士、憤恨的預言家,但他骨萬里仍然是個有產者,他認為像赫爾米娜那樣的生活是鄙俗的,為在飯店裡虛度的夜晚、在那裡浪費掉的金錢而生氣,他內心深感負疚,他對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並不迫切,相反,他非常強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適的年代;那時,精神活動這類玩意兒使他快樂,給他帶來榮譽。同樣,那些被他蔑視嘲笑的報紙讀者也渴望回到戰前的理想時代,因為那時的生活比從受苦受難中學習要舒服得多。真見鬼,他——這位哈勒爾先生令人作嘔!然而,我還緊緊抓住他不放,或者說抓住他那已經鬆開的假面具不放,我還留戀他玩弄精神的神態,留戀他對雜亂無章和意外變故感到普通市民的懼怕(死亡也屬於這種意外變故),我嘲弄而嫉妒地把這位正在形成中的新哈里一一這位舞廳裡的膽怯而可笑的外行——與以前的弄虛作假的、理想主義的哈里形象作比較,他現在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徵,這同前幾天在教授家裡的歌德蝕刻畫中使他感到討厭的所有特徵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里——原來也是這樣一個按照市民的模子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這樣一個精神英雄,目光中露出高尚的神情,他具有高尚、充滿人性而精神煥發的形象,就像上了潤髮油而使人精神十足一樣,他幾乎為自己靈魂的高貴而忘乎所以!見鬼,這幅優美的畫現在卻戳了幾個可惡的窟窿,理想的哈勒爾先生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他的樣子就像一位遭受強人洗劫、穿著被撕得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達官顯貴,這時他聰明一點就該學習扮演衣衫襤褸的窮人角色,然而他卻不是這樣,穿著破衣爛衫還要挺胸突肚,似乎衣服*還掛滿了勳章,他哭喪著臉繼續要求得到加失去的尊嚴。
我一次又一次地和音樂家帕勃羅見面,赫爾米娜是那樣喜歡他,那麼熱切地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