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正輒曰,“我力調劑,故止是”;得一溫旨,居正又曰,“我力請而後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於畏陛下,感居正者甚於感陛下。威福自己,目無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臺、省奏陳,部、院題復,撫、按奉行,未聞閣臣有舉劾也。居正令撫、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冊,一送內閣,一送六科:撫按延遲則部臣糾之,六部隱蔽則科臣糾之,六科隱蔽則內閣糾之。夫部院分理國事,科臣封駁奏章,舉劾其職也。閣臣銜列翰林,止備顧問,從容論思而已。居臣創為是說,欲脅制科臣,拱手聽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於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敗類者,常不舉行,蓋不欲重挫抑之。近日御史俞一貫以不聽指授,調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氣,莫敢展布。所憚獨科臣耳,居正於科臣,既啖之以遷轉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遲,誰肯舍其便利,甘彼齮齕,而盡死言事哉?往年趙參魯以諫遷,猶曰外任也;餘懋學以諫罷,猶曰禁錮也;今傅應禎則謫戍矣,又以應禎故,而及徐貞明、喬巖、李禎矣。摧折言官,仇視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為固寵計,則獻白蓮、白燕,致詔旨責讓,傳笑四方矣;規利田宅,則誣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今武岡王又得罪矣;為子弟謀舉鄉試,則許御史舒鰲以京堂,佈政施堯臣以巡撫矣,起大第於江陵,費至十萬,制擬官禁,遣錦衣官校監治,鄉郡之脂膏盡矣;惡黃州生儒議其子弟幸售,則假縣令他事,窮治無遺矣;編修李維楨偶談及其豪富,不旋踵即外斥矣。蓋居正之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邊鄙。不然,輔政末幾,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宮室、輿馬、姬妾、奉御,同於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憤嘆,而無敢為陛下明言者,積威之劫也。
臣舉進士,居正為總裁;臣任部曹,居正薦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訟言攻之者,君臣誼重,則私恩有不得而顧也。願陛下察臣愚悃,抑損相權,毋俾僨事誤國,臣死且不朽。
劉臺底奏疏上去了,居正想起明朝開國二百餘年,從來沒有門生彈劾座主的故事,偏偏自己在隆慶五年所取的進士,竟對自己提出彈劾,這是一個異常的刺激。三、四年來,當國的苦辛,劉臺不一定明白,但是劉臺既請皇上抑損相權,自己以後怎樣辦事?最使居正痛心的,是劉臺所提出的幾點,不一定是對的,然而也不一定全無根據。是劉臺底誣衊呢,還是他底不能體諒?自己底門生,一手提拔的人,還不能體諒,以後又怎樣辦事?自己是大臣,當然談不到和劉臺辯駁,他和神宗說:
依法,巡按御史不得報軍功;去年遼東大捷,劉臺違制妄奏,法應降謫,彼時臣僅請旨戒飭,劉臺已經憤憤不已。後來御史傅應禎妄言下獄,請旨窮詰黨與,當時並不知道劉臺和傅應禎同鄉親近,從中主持,因此劉臺妄自驚疑,全不顧忌,對臣洩恨。二百年來,沒有門生彈劾座主的故事,如今臣惟有一去以謝劉臺。
神宗看到居正跪在御座前面,眼淚簌簌地直下,只有自己扶他起來,和他說:
先生起,朕當責臺以謝先生。
居正仍是具奏請求致仕,神宗下旨慰留道:
卿赤忠為國,不獨簡在朕心,實天地祖宗所共降監,彼讒邪小人,已有旨重處,卿宜以朕為念,速出輔理,勿介浮言。
皇上底恩意很顯然了,但是居正還是感覺到辦事底困難,他再疏乞休道:
臣捧讀恩綸,涕泗交集,念臣受先帝重託,既矢以死報矣。今皇上聖學,尚未大成;諸凡嘉禮,尚未克舉;朝廷庶事,尚未盡康;海內黎元,尚未鹹若;是臣之所以圖報先帝者,未盡其萬一也,臣豈敢以去?古之聖賢豪傑,負才德而不遇時者多矣,今幸遇神聖天縱不世出之主,所謂千載一時也,臣又豈可言去?皇上寵臣以賓師不名之禮,待臣以手足腹心之託,相親相倚,依然藹然,無論分義當盡,即其恩款之深洽,亦自有不能解其心者,臣又何忍言去?然而臣之必以去為請者,非得已也!蓋臣之所處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則福也。自今以往,將使臣易其塗轍,勉為巽順以悅下耶,則無以逭於負國之罪;將使臣守其故轍,益竭公忠以事上耶,則無以逃於專擅之譏。況今讒邪之黨,實繁有徒,背公行私,習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則此輩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則此輩一年不便。若使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議之,則事事皆可以為作威,事事皆可以為作福,睊睊之讒日譁於耳,雖皇上聖明,萬萬不為之投杼,而使臣常負疑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