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舉一動,那咄咄相逼的神氣,不禁使張嫣感到了無邊的恐懼。閉目靜養了一會兒,更覺身體疲乏得似乎支撐不住,渾身骨頭拆散了一般,痠軟得像剛剛蛻殼的樹蟬,蜷伏在鳳榻上,心裡紛亂不堪,額頭隱隱作痛,一刻也靜不下來,全無一點睡意。皇上沉痾難起,詔令不通於內外,魏忠賢大權在握,一旦恃強圖謀不軌,諸位藩王大多遠離京師,難以及時趕來勤王,自己一個柔弱女子,身無縛雞之力,如何是好?早定繼位人選,固然可以絕奸黨邪念,安天下民心,但奸黨勢大,恐怕未能登基,卻已身首異處了。張嫣頭疼欲裂,不敢再想下去,將眼睛緊緊閉著,剛剛有了一點兒朦朧的睡意,李宜笑悄悄走進來,輕聲稟報說:“兵部尚書崔大人求見。”
“宣!”張嫣翻身坐起,命將湘妃簾放下。
崔呈秀滿面笑容走進大殿,放下手中的牙青色包裹,隔著湘妃簾在施了君臣大禮,張嫣命人賜座,揶揄道:“崔尚書本事可真不小!聽說皇城都封了,不準外臣入內,你怎麼竟會來到坤寧宮?”
崔呈秀不以為意,笑道:“聽說娘娘這幾日心神焦慮,微臣特來給娘娘千歲分憂。”
張嫣不悅道:“我貴為天下之母,何需一個二品的外臣分憂?你身為兵部之長,理應時刻想著為國為民,報效朝廷才是,怎麼不在外廷思慮軍國大事,卻巴巴地趕到宮裡來?”
崔呈秀臉上一熱,辯解道:“內廷為天子之家,所謂天子家事既是國事。微臣所論之事若關乎社稷,內廷外廷當如廟堂江湖一般沒有分別。”
張嫣心裡暗哂,但他巧舌如簧,倒也難以辯駁,淡聲問道:“你所論的是什麼關乎社稷的大事?”
崔呈秀將那個牙青色包裹捧了獻上道:“聽說娘娘喜歡讀《史記》,微臣家裡正好有一部宋版的《史記》,請娘娘鑑賞。”
“若是這等大事倒不必了。宋版《史記》大內書庫怕是不下七、八部,還有六朝和唐人的卷子抄本,還會沒有善本供我讀麼?”
崔呈秀訕笑道:“那是自然,微臣帶回去就是。聽說娘娘精讀《史記》多遍,尤其喜歡《趙高傳》,不知可有此事?”
張嫣心中大驚,暗道:這乃是我與皇上的問答,當時旁邊並沒有幾個人,怎麼竟會被外臣知曉,那坤寧宮裡還有什麼私密可言?不禁氣惱道:“你這個兵部尚書什麼時候改做了大理寺正卿,竟跑到宮裡勘案推問來了?”
“微臣惶恐,只是隨口道及。敢問娘娘可喜歡《春申君傳》?”
“《春申君傳》?”
“李園及其女弟的故事,娘娘怎麼看?”
圖窮匕現,張嫣恍然大悟,反問道:“崔尚書必定也想知道我怎樣看《呂不韋傳》吧?”崔呈秀聽皇后語含譏諷,忙笑道:“微臣只是為娘娘今後的富貴著想。”
“你身為朝廷大臣,皇上恩賜你蟒衣玉帶,榮耀至極,難道就不為大明江山著想,不怕有負多年皇恩?”張嫣的語調不由高了起來。
崔呈秀囁嚅道:“皇上龍體不豫,儲君之位久虛,娘娘膝下又無所出,一旦皇上賓天,娘娘將依靠何人?”
“依靠何人?我上靠蒼天、祖宗,下賴朝臣、黎民,只要大明的江山不改朱顏,哪個繼位的新君敢不禮遇先皇的未亡人?”張嫣正氣凜然。
崔呈秀嘆口氣說:“娘娘一心以江山社稷為念,微臣萬分感佩!只是新君若非娘娘親自遴選,對娘娘的禮遇必會大有差別。還請娘娘三思為上!”
張嫣本來極為沉痛,聽了崔呈秀之言,才明白朝廷上下已不再關注皇上的病情,而是在觀望誰繼承皇位,心頭湧上一陣悲涼,幾乎難以自持。她轉念一想,
緩聲問道:“我近日心思全在萬歲身上,一時無暇顧及其他。你以為哪個宜於承繼大統?”
崔呈秀感佩道:“娘娘對皇上情深如海,一片赤誠,真是我等做臣子的終生師表。儲君一事,微臣以為娘娘可以遴選一位年幼的王爺,視如己出,親加撫育,親情既如母子,愛意勢必發自肺腑,娘娘的太后之位自然穩如泰山。”
“年幼新君,黃口孺子,懵懂無知,如何治理天下?”張嫣似是有些心動。
崔呈秀心中暗喜,遊說道:“可由娘娘垂簾,再選一位大臣攝政,豈不萬全?”
張嫣念頭一閃,想起先朝的張居正,那時萬曆皇上年幼,張居正以內閣首輔的身份專擅天下權柄,將皇上視若無物,動輒耳提面命,大加訓斥,一時皇權掃地,天下只知有張居正,而不知有萬曆皇帝,大臣攝政難免專權,終非朝廷之福,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