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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只見從宮中出來兩個人,一個青年將軍,年約三十餘歲,生得一表堂堂,十分英武;另一人卻十分矮小,年約四十,相貌猥瑣,他們雖未騎馬,身後卻有好幾個護衛,那個手持令箭的軍官一見他們,趕緊低頭行禮,並口稱軍師,這兩人不理這個軍官,見眾士兵在捆哭靈的人,便走了上來,問道:
“這是幹什麼?”
那個軍官忙低頭答道:“稟軍師,這班狗官竟敢來哭靈,故標下欲將他們綁去砍了。”
青年將軍不由和矮子相視一笑,手一揮說:“算了,他們身為崇禎的臣子,在此哭靈是禮所應當的事,各為其主嘛,把他們趕走算了。”
這個軍官不敢怠慢,只好將金之俊等人鬆綁,卻揮手讓手下士兵推推搡搡,將他們趕到了大街上。
金之俊來在大街上,仍回頭觀望,靈前更冷寂了,連那盞長明燈也經受不住眾人走動時帶來的氣流,一連跳動了幾下,便熄滅了,望著此情此景,金之俊萬念俱灰。這時,大街上還在過隊伍,多為步兵,一個個肩背手提,多不似軍營之物。軍官們騎在馬上,馬肚子上也吊著包袱,有的在嚼食物,有的還在唱小曲,顯得較為鬆散,走走停停,擠滿了半條街。
金之俊他們無奈,只好跟在後面漫無目的地走。才走了幾步,陳良謨和好幾個人便被衝散了,身邊只有一個剛才一起來的王家彥,王家彥住在東城,與他家方向不對,所以,才走不遠又分了手。
這時,金之俊不由掛欠家中老小來。屈指數來,雖離家才六天,可就是這短短的幾天,山河易主,帝后殉國,親朋故舊,生死殊途,自己為什麼就如此看重區區生命呢?他只覺滿臉發燒,怕見熟人,不料才出宣武門,卻隔街望見史可程和翰林院庶吉士周鍾聯袂而行。這周鍾是江南金壇人,詩文俱佳,為復社領袖之一,平日他和金之俊關係很好,可此時金之俊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心想大行皇帝停靈東華門,他們莫不是去哭靈的?但仔細一看,二人卻像沒事人一般,邊走邊笑談,心中正納悶,不想迎面又遇見一大群人,他們中,有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光時亨、翰林院修撰楊廷鑑、編修宋之繩、陳名夏,以及和金之俊關係較為密切的韓四維等人。
人太多,金之俊想躲也躲不脫,最先是史可程發現了他,立刻大聲打招呼,這班人一見金之俊,驚駭之餘,卻也不問他脫險歸來的事,只一齊駐步來看他,史可程貿貿然地問道:
“豈凡兄,你可是已經投了職名狀了?你可真快呀!”
金之俊不解,說:“投什麼職名狀?”
龔鼎孳說:“你還不知麼?皇上有旨,將從前明官員中擇優錄用,眼下好多訊息靈通的早去牛丞相那裡投職名狀了,等新皇帝登基後,好重謀出路。”
史可程說:“豈凡兄,這牛丞相還是小弟的河南老鄉呢,你如還沒有去投,我們就一起走吧,小弟負責引薦。”
金之俊一聽“皇上有旨”四字,好半天才轉過彎來,明白這“皇上”已是指誰了,心裡立刻像吞了一隻蒼蠅那麼難受。這時,這班人都圍上來,連已走過身的周鍾也被史可程喊回來,和眾人一道,望著他友好地笑。
史可程見金之俊那神態,便知他尚在猶豫,乃勸道:“豈凡兄,眼下大順皇帝已下旨,九門齊閉,凡是明朝的臣子,一個也不許外出,所以,我們想脫身比登天還難,走又走不脫,不降待怎的?你不見那班皇親國戚,他們可是與國共休慼的哩,眼下不一個個俯首稱臣嗎?”
楊廷鑑也於一邊“嗤”了一聲說:“豈止稱臣,最早開城迎降的就是總督京營的襄城伯李國楨。”
光時亨也說:“豈凡兄,有道是從道不從君。朱明無道,天欲速其亡,你我也不能逆天行事,再說,我們都有父母妻子,就是拚著一時之氣,與君同殉,又值年邁父母於何地呢?”
金之俊糊塗了。當初議遷都,光時亨直指他們為亂黨,那句想擁立太子的話,幾乎可要他們的腦袋,萬不料此時此刻,他卻又來跟自己拉近乎,處此生死存亡關頭,他雖不再想從前的恩恩怨怨了,但自己也跟著這班人去投“職名狀”嗎?自己在昌平沒能盡節,且隨陸之祺入京,這已有些不尷不尬了,剛才在大行皇帝靈前一哭,似乎找到了自己,但若跟著這班人跑,這又叫什麼呢?他不由在心裡喊著自己的名字說:金之俊呀金之俊,你若成心去投賊,你又假惺惺去哭什麼靈啊?民間有寡婦再蘸,上轎前必於前夫靈前痛哭一場,那是向前夫懺悔,是向舊我的告別,是宣佈新我的開始;難道我這一哭,也是假惺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