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雖逃一劫,卻無復昔日莊嚴,寶座、屏風不見了,香筒、香爐不見了,金漆木雕的臺座被毀,御榻及八個大龍櫥全被掀翻,殿柱上一道道的刀痕,那是大順軍在撤走時,欲罷不能的發洩,所有御用器皿及擺設一概全無,只有從民間回來的內監們,臨時找來的、幾把東倒西歪的椅子。
攝政王將金之俊拉進來,四面掃視一眼,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地說:“金先生,流寇也真狠心,這麼好的宮殿,就忍心如此焚燬,沒法子,我們只能將就了。”
說著,和多鐸從裡面拖出幾把椅子,成品字形擺了,自己坐了上面,讓多鐸坐在左手邊,卻把右邊來讓金之俊。
金之俊走進宮門,眼望一片狼藉,銅駝荊棘之感,油然而生,攝政王的話,更加深了他的沉痛,也增加了對流寇的痛恨。眼下流寇雖去,清兵又來,沒有流寇的肆虐,何來外敵的入侵?身為人臣,能無責任,國破如此,夫復何言?
他越想越心痛,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直往下流。攝政王只好來拉他的衣襟,讓他坐下,又勸道:
“金先生,國事蜩螗,百廢待興。你是個有主意的人,還是坐下來,大家出主意想辦法,如何來挽救這個國家,挽救可憐的百姓。”
是的,十多年來,風起雲湧,紅葫子殺進,白葫子殺出,為爭當皇帝,強人們把百姓不當百姓,把國家不當國家,這個國家早已是破敗不堪了,百姓是再也承受不了這種苦難了,多爾袞這句話說到點子上,看來,他不似李自成一流人物,若真能統一中國,真能像他說的,自己又何必心存夷漢的畛域?
他有些動心了,然而,滿目瘡痍,究竟從何著手?
多爾袞又一次提到了往事,說:“金先生,五個月前,孤向先生請教時政,先生說,大明不亡,是無天理。不想這一切竟全被先生說中了,先生真是洞察毫末,明見千里呀。”
一聞此言,金之俊不由又感慨系之。
是的,當時他確實引用過孟子的話,也說過眼前這句,不想一一被多爾袞當成了口實——那是一時的憤極之言,哪裡是盼大明亡國呢?哪裡是認可夷人的入侵呢?他只恨崇禎自以為是,不納忠言;只恨作臣子的樂於門戶之爭,不把國家放在心上;只恨閹黨死灰復燃,一心傾覆社稷,陷害忠良;那種恨,是恨鐵不成鋼的恨,是孤臣孽子報國無門的恨!
想不到今天,言猶在耳,事已違心。且不說蓬蒿滿目,遍地哀歌,就是帝后殉國,草草下葬,那是何等的慘涼和無奈?想到此,才收住的眼淚,又一次噴灑而出,只見他牙一咬,心一橫,雙腿一屈,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多爾袞面前,一邊連連磕頭,一邊放聲痛哭說:
“孤臣逆子,敢冒萬死,為殿下一言:我大明大行皇帝功過,後人自有評說,往事不要再提,眼下帝后殉國,節烈千秋,作臣子的都不曾盡禮,這是最讓人心痛的。生前為敵,死不尋仇,互通吊慶,且是春秋大義,為此特請殿下為帝后發喪,並準全城官員、百姓為大行皇帝帶孝盡禮,此舉不但可彰大清之厚德,也可從此收拾民心。”
金之俊說完,率性嚎啕痛哭,這一哭,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全搭進去了,果真是“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山華嶽低”。
多爾袞和多鐸也被感動了,一個個面色慘然。好半晌,多爾袞才開言說:“先生休要悲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崇禎身後的安排,孤悉聽先生之議,凡是能做到的,儘量滿足先生的要求。”
第189節:2 奇遇(4)
金之俊說:“大行皇帝已草草下葬,當時闖賊有令,所謂‘帝禮葬,王禮祭’。可時局洶洶,哪能有什麼帝禮?一代君王,就葬于田貴妃的墓中,當時迫於流寇淫威,既未發喪成服,也未祭奠受吊,大臣們甚至不敢去哭臨。”
說完又哭。多爾袞不由說:“金先生,孤真的被你感動了,你真是明朝的申包胥啊,你說的孤都照準,孤敢說大明雖亡了,可有先生這樣的讀書人,中原的傳統與文明,一定會代代相承,永遠不會湮滅。”
其實,就是沒有金之俊之請,多爾袞也打算要為崇禎皇帝發喪的。為明朝作總結的,只能是大清,大清本是應吳三桂之請,打著為崇禎帝報仇的幌子進關的,禮葬崇禎,可表明一個朝代的的終結和帝位的嬗替,再說,這也確實是收拾人心的大好機會,眼下這個人情送給金之俊了,算是酬謝故人吧。
金之俊從宮中出來時,便已意識到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了。
他其實早已萌生退志。二十歲出頭便中進士、點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