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應該說,他算是文運亨通。可生逢末世,丁此時艱——做官帶給他的只是一連串的不幸。他自萬曆末年身登仕版,二十餘年的大好時光,就消磨在冷曹閒衙,不曾風光過一天,更不用說“一展平生抱負”了。至崇禎末年,國事日非,可他這個大臣不被重用,一直是投閒置散,有心報國,無力迴天,直到流寇欲來時,他才獲外放,在昌平當了一天巡撫,然後厄運踵至,直到被流寇酷刑逼贓,只差一點就被劉宗敏的夾棍夾死。
眼下,他終於可以不死了,天緣巧合,胡人的攝政王,居然與他“有舊”,這在一個熱心仕途的人看來,是多麼難得的君臣際遇啊,可此時的金之俊卻顯得心灰意懶。廿年奔走長安道,他自覺已是一匹駑馬,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送往迎來,面對譭譽,他已是曾經滄海。更何況大明已是徹底無望了,若還不知進退,便真是沒有自知之明。
可萬萬沒料到的,便是今日與攝政王在武英殿的一會,卻使他徹底地改變了主意——人與人的交往,或白首如新,或傾蓋如故。他覺得,他對攝政王的瞭解,就屬於後一種,這個胡人的“憨王”,真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只有短短地交談,金之俊便發現,此人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不但志存高遠,目光敏銳,且是那種有決斷、有魄力的人物,他相信,此人一定能掃平群雄,速定天下。一旦得出這個的結論,他便馬上想到了自己的去留,你不是深感懷才不遇嗎,既然攝政王如此看重,雲從龍,風從虎,正其時也,又何來舉步趑趄?
但千不該萬不該,這個攝政王不該是個胡人。一個洪承疇已被千人指背、萬人唾罵了,我豈能步其後塵?
縱觀天下,放眼將來,多少忠臣烈士,必將滿懷希望地為中興大明而努力,為光復漢室江山而拋頭顱、灑熱血,那麼,自己能腆顏事敵嗎?
攝政王看出了他的猶豫,他把金之俊一直送到甬道上,直到握手告別,卻沒有向他提授職的事。他們仍像是朋友,就像那次在前門茶樓相見一樣。他明白:攝政王不強人所難,他在等待。
不想回到家中,立時賀客盈門。
盼著吳三桂殺退流寇,卻不想流寇雖退去,卻迎來清兵。滿韃子四次入寇,在京畿一帶殺人盈野,搶掠一空,這些活生生的事實,是任何人也不會忘記的。眼下這個吳三桂卻把他們迎進來了,這真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前明的文武百官,當得知九城全是清兵,紅衣大炮已架在頭頂上時,一個個不寒而慄。
他們會不會屠城?會不會像流寇一樣要追贓,或者說是抄家、搶掠?更令人心驚膽戰的是會不會強姦?
劫後餘生的官員們,就像在悽風苦雨中抖索的寒號鳥,哪怕眼前有一片樹葉,他們也會要擠在下面,以求得庇佑。終於,他們從曾應麟的口中探聽到了金之俊與攝政王的這一段因緣,於是,大家不惜撞木鐘、燒冷灶——爭先恐後來拜會金之俊,想在他這裡求得一絲庇廕。
第190節:2 奇遇(5)
第一個求見的便是周鍾。這個復社領袖一進來,先是朝金之俊一揖到底,說:“金老師,大喜大喜!”
金之俊明白周鍾所為何來,不由嘆了一口氣說:“介生,你這是發什麼瘋癲?”
周鍾涎著臉笑著說:“老前輩,你真穩得住啊!眼下滿朝公卿,誰不知老前輩與大清攝政王為知交?這真是石頭也有翻身日,鏽釘也有放光時。你前三十年不為崇禎待見,可後半輩子卻吉星高照,運轉鴻鈞。試想,有攝政王看好,這不就是我們平日常叨唸的‘簡在帝心’嗎,這可真是難得的機遇啊!”
金之俊明白,自己不想見的一幕終於來了,處此情形之下,他很理解這班人的心,既同情,又討厭,真想把他們都驅逐出去。可一想,他們曾是同朝共事的啊,若做得太絕,後果更難堪。於是,只好忍著氣,把自己與多爾袞的相識,及剛才談的內容說了一遍。周鍾一聽為崇禎發喪,不由連連點頭說:
“這是應該的,這是應該的,老前輩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周鍾對攝政王並未許他的官爵一說,始終不信,乃一邊搖頭一邊說:“老前輩有此際遇,飛黃騰達自有日,何必急在一時呢?再說,事涉密勿,晚生也不便打聽,只是老前輩得意之日,可不要忘記鞍前馬後的晚生啊!”
說這樣的話,周鍾自己不以為然,可金之俊聽著,卻感到連自己也沒臉色。心想,若論阿諛謅媚,比這更甚的事周鍾也做過——他連勸進表上那樣的文章也寫得出,當面奉承我幾句又算什麼?
沒奈何,他費了好多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