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小於慢慢地抬
起手來,慢慢地扳過雪藍的身子,放肆地將她慢慢地打量個夠。快四個月了,兩個
人每夫都能見上好幾面,有時候是他偷偷地看過去,有時候是她偷偷地看過來,只
要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哪管距離或長或短、是遠是近,都能聽見心靈之風在呼
嘯。
華小於終於將一句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我要給你找麻煩了!”他用扶過雪
藍肩頭的雙手,開啟那本氣象日誌,“這地方,我有些看不明白。”
華小於手指的是當天的空氣溼度情況:測點為白雀園的溼度是百分之八十三,
測點為小東山的溼度是百分之八十二,而用括號標記出來的觀測室室內的溼度,卻
驟然變成百分之三十五。華小於將氣象日誌一頁頁地開啟,無論哪一天,都要額外
將觀測室室內的溼度記上一筆,室外的溼度變化幅度很大,觀測室室內的溼度只有
細微的不同。雪藍完全沒有想到,事關兩個人的情話還沒開頭,便又回到紛繁的世
事之中。
“你留我下來就是要問這個?”好半天雪藍才說。華小於點著頭勉強擠出一絲
笑意。看得出雪藍非常失望:“你不要問,我不會告訴你的。”
“請你不要不相信我!我不是那種繡花枕頭一樣的男人,我要真相,沒有真相,
就沒有真理。”華小於儘量讓自己的話顯得很溫和。“還在上中學時,老師帶著我
們到設在武漢的測候所參觀過幾次。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室內與室外的溼度不可
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雪藍也從兒女情長中擺脫出來:“你不要以為世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我曉得,從梅外婆來天門口後,雪家人就變得要麼不說,說出來的全是真話。
我先對你說實話,請你也對我說實話。來天門口不是我要求的,報紙上說你們這兒
發生了多年不遇的天災,卻沒有餓死一個人。他們就要我來接受教育,改變自己的
世界觀。還說在我之後,有更多的右派分子要下放到天門口勞動改造。我不希望別
人步我的後塵,所以我一定要將天門口的內幕揭開。我聽說了,那一年,為了抗擊
日本人的進攻,這裡曾經挖有一個很大的屯兵洞。雖然後來被日本人炸塌了,是不
是又被人偷偷地修好,再在裡面放上大量可以吸潮的東西,譬如木炭,從而使觀測
室也變得乾燥,可以存放糧食了?”
鐘樓上的大鐘忽然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雪藍對著自己的胸膛輕聲說了一些話。
“我們不能為了一點眼前利益而放棄對真理的探索。”華小於耐心地等到鐘聲
停歇下來才又說,“真理不是福音,真理是對每一個人的救贖。”
天色有些暗了,正好雪葒過來探聽動靜:“哪有你們這樣談戀愛的,一臉的世
界末日。”
雪藍揪著雪葒的耳朵,跟著她的掙扎離開了氣象站。華小於沒有對雪藍露出一
絲相逼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還在嘔吐的圓表妹突然眼淚汪汪地跑來氣象站上班,並且再次打
電話給董重裡,要他莫回來了,衛生所的楊醫生診斷她患的也是腸胃性感冒。圓表
妹一上班,華小於就得回旅社去當服務員。一夜沒有睡好,眼窩都黑了的雪藍終於
暗示,只要將氣象日誌一天天地倒著看回去,也許就能找到答案。按照雪藍所說,
華小於在翻過的每一頁氣象日誌上,都能看到用括號標註出來的觀測室室內的溼度。
那是一個相對穩定的資料,就像他曾經見過的不同尋常的紅色汞柱,不會高過百分
之三十八,也不會低於百分之三十二。隨著對時間的一天天回溯,華小於越過了作
為糧管所的關老爺廟被傳聞中的馬鷂子縱火燒燬的日子,經過一個月的繼續後退,
最終停在只有兩種溼度資料,沒有附加括號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我要以個人名義重寫這些事件的報告。”
“你不會重蹈覆轍吧?段三國不是當面說過你嗎,因為沒有看透政治鬥爭的黑
暗,才被打成右派分子!”
“人總是會在真理面前臣服的。用不著怕這怕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