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文化系列》的片頭歌之後,這一不解之緣算是進一步顯示。此刻,距離我們相遇那天近一年,又身處千里之外的異地,但仍能觸覺到那一線隱隱的緣分。
羅布桑布也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沒找到馬,碰上了電視。
我們在咱塘村的收穫大著呢,我向同伴們炫耀說。
無論怎樣,何為自豪地宣佈,無論怎樣,也不如我們的收穫大。
他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雪野上游蕩,有什麼好看的都拍一拍。牛群在雪地上就如沉靜的群雕。雪落在牛身上不再融化,漸堆漸厚,仍然黑白分明。那些形象反映在照片上和螢幕上的時候,格外的質感,像油畫。那是羅布桑布他們的馱牛。當鏡頭從牛身上搖到四頂小帳篷,從小帳篷裡又走出了人,他們不免好奇地走了過去,詢問人家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樣來的,走了多久,等等。一切就從這裡開始了。
我是當晚從九寸監視器上看到了他們雪地上磕頭的情形。
在我們同處的這條山谷裡,鉛雲欲墮,漫野皆日。一行十數人蠕動在曠野雪地上,雙手揚起落下,身體此起彼伏,寂靜的山谷中響起了木板摩擦凍土的聲響,混合著綿綿不絕的誦經聲。貌如印第安部落酋長的父親桑秋多吉,面部縱橫的每一條紋路都刻畫著虔誠;英俊的兒子羅布桑布的眼神總是迷茫,總是穿越了現實世界而專注於遙不可及的未來時空。緊隨身後的青年僧人嘎瑪洛薩、仁欽羅布、江羊文色、嘎瑪西珠他們,尼姑英索、江羊卓瑪她們,神情都一樣的莊重,對攝像師奔前跑後搶拍鏡頭視而不見。
這一情形經由鏡頭出現在螢幕上,就具有了瞬間永恆的特質。最初它只被幾雙眼睛所注視,不久,它就會在西藏、在中國、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越來越多的地區出現,例如,在歐洲的心臟,在戛納電視節。
由於他們,全世界都將知道了,在西藏,還有這樣一種信仰表達方式。
雪域西藏的朝聖行為是從哪個時代起始的呢?從哪一個人開始的呢?為什麼要選擇五體投地這一含有自虐性質的苦行呢?迄今為止,我沒從別一民族、別一宗教、別一地區發現過類似的方式。藏族人認為非如此不能表達最虔誠最深切的情感和願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用第一人稱描述磕頭朝聖的內容,不過未免太輕鬆,就像浪漫歌謠。歌詞很長,大意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
白色的雲彩是我用手指數過來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樣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讀經書一樣掀過……
這是一群歷時一年多,從家鄉囊謙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人。
囊謙在行政地理上屬於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屬橫斷山脈,在人文地理上屬康區,康巴人;在歷史地理方面,則是古東女國的腹心地帶。迄今古國都城遺址還在。這是我從未到達過的一個縣份,依稀聽說那裡最顯著的特點有兩個,一是青海省內貧困縣之最,二是該縣民眾宗教感強極。不知這兩點是否互為因果,總之有個資料也許能說明問題:一個數萬人口的小縣,寺院多達六七十座。
在這樣的宗教氛圍中,去拉薩朝聖就既是傳統也是時尚。一般人都是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車,就搭車去。磕著這種三步一身的長頭去拉薩朝聖的,古往今來都不多。羅布桑布所在的古曲鄉,上一輩人中有幾位老人磕著頭到過拉薩。這使他們榮耀了一生。他們的名字也在家鄉得以廣泛而深入的傳誦。這是人們今生欽羨並追求的理想。
正是由於格外的宗教熱情的鼓舞,羅布桑布父子久存了這一念頭。加之近年間家境不順,求人打了卦,說是以去拉薩朝聖為吉。親友們聽說了這事,紛紛要求結伴而行。於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組成的朝聖隊伍組織起來,最年長者是七十七歲的仁增曲珍,第二年長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歲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歲的貢黨群培,他父親仁欽羅布是磕頭人,母親阿旺曲珍揹著孩子趕馱牛做後勤。這支隊伍的靈魂人物當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歲的僧人羅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曆十月初四日、公曆十一月十日,在鄉親們敬獻哈達和熱情祝福中,羅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上地上磕下了第一個等身長頭。從此他們在荒山野地、風雪烈日中就這樣行進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當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地磕到拉薩,大昭寺,釋迦牟尼金像跟前時,這支隊伍仍是十八人,不過成員有所變化——長達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來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