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絲絲寒意中一片澄明。耳邊高高低低地響著零散的琴音,雖只是信手彈撥,不成曲調,卻偏清雋凜冽,韻味流轉,自有一番風流。琴音一聲聲直入心底,空靈得彷彿一面鏡子,讓英雄聽出壯烈,豪客聽出快意,遊子聽出悵惘,離人聽出傷感。
秋往事聽在耳中,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寂寥,就像遠處突兀高聳的長風山和鋪展無際的萬世宮,空闊得彷彿再多的人間悲喜也填塞不滿。琴音漸漸止息,失落隨之而來。秋往事怔怔地嘆息一聲,忽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該走了。”
季有瑕渾沒留意,舒坦地伸著懶腰,含含糊糊地問道:“要去哪兒?”
秋往事沉默許久,直到季有瑕早已忘了隨口所發的問題,方失神般緩緩答道:“也許該回趟既望山。”
季有瑕這才覺出她口氣有異,怔得一怔,陡然回過神來,登時霍地站起,“騰騰”跑到窗邊,一把拉起她手臂道:“你、你要走?”
“我也賴得夠久了。”秋往事憊怠地一笑,拉她在身邊坐下,“都半年了。三哥走後再無動靜,想必朝廷那邊一切妥當;他的位子已有人接替,你也便有人管了。我也不能總待在這兒,是時候該走了。”
季有瑕大急,忙一迭聲嚷道:“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我好歹也算救過你,你當日答應了不走,我才沒送你回容府,也沒透露你行蹤的,你怎能耍賴!”
秋往事微微一笑,淡淡望著窗外道:“你當我真的相信五哥不知道我在你這兒麼?”
季有瑕一驚,立時斬釘截鐵地一搖頭,矢口否認道:“他當然不知道。”
秋往事嘆息一聲,低頭靠在臂彎上,幽幽道:“他要真能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扔下我半年,那我這會兒也不必煩了。”
季有瑕頓時失語,不覺想到她若數月沒有公開露面,王宿定要七拐八彎地來探訊息,為此幾次被江一望責怪,卻到底仍是一犯再犯。
“他也不過四品入微法,怎就那麼滴水不漏。”秋往事自顧自咕噥著,“他要是一味推脫責任,我便能覺得他冷酷;要是強迫我留下,我便能覺得他自私;要是扔下我不管,我便能覺得他無情;要是跟在我後面不走,我便能覺得他糾纏不清。偏偏現在不溫不火不即不離,不迴避也不緊逼的,想了結都尋不著下手處。”她越說越覺氣悶,“砰”一拍桌道,“說什麼不逼我,分明就是逼我!分明就是要我覺得他無可挑剔無可指摘無辜得一塌糊塗。哼,我偏不!”
季有瑕被她的拍桌聲驚醒,一聽苗頭不對,忙道:“往事,你就回容府吧,大家都很惦念你呢。既望山的事,也真的難怪五哥啊。”
秋往事先前還不曾認真細想,聽她切切懇求卻頓時低落下來,耷下眼瞼,悶悶道:“我不是不想回去,是不能。”
季有瑕猛搖頭道:“怎麼會呢?莫說容府都想你回去,就算你姐姐,想必也不會怪罪的。”
秋往事呆呆地出著神,默然不語。地爐燒得火熱,烘得屋內一片融融暖意;窗外卻是白雪紛飛,寒意凜冽。秋往事伏在窗邊,心中似也一半和暖,一半冰冷,激起陣陣戰慄,滲得渾身發軟。
季有瑕見她不語,更是焦急,一徑兒勸解安慰著,她卻總無反應。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忽聽她低低一嘆,聲音輕飄飄的不著力,似自極遠處傳來:“我對我姐姐不好。”
季有瑕一怔,聽她停頓半晌後又輕聲續道:“我從小就什麼都要和她搶,什麼都要比她強。就連醫術,我明明全無興趣,也不肯承認不如她,每回生病都不肯喝她的藥,非要自己治,於是她只好偷偷換我的藥,我知道了,還發脾氣。孃的醫書也非要我看過了才讓她看,我若不願看,就一直藏著,怎麼也不肯給她。姐姐也一直讓著我,什麼都依我,所以最後才因我任性,落在孫乾手裡。進了釋奴營,我明明知道是我連累了她,是她救了我,可有時在戰場上殺到力竭,總忍不住要想,如果不是顧著她,我便隨時可以走了。孫乾不讓我們見面,除了難得有機會偷偷見一見,其餘的便都要我受了重傷才會讓她去醫。所以我有時想見她了,便故意傷得重些,可見她看了我的樣子難過,我又要發脾氣,事後總是後悔,想著再不能這樣,可一見面,總是忍不住。後來我便不大去見她了,只想著尋機會救她出去,以後一定好好待她,可惜,最後等來了機會,卻沒等到想要的結局。”她抬起頭,見季有瑕悶著頭,眼眶泛紅的模樣,直起身子輕笑道:“所以,她身前我沒有好好待她,至少死後,總不能忘了她。她畢竟死在既望山,死在五哥計下,我若回容府,夜裡夢到她,又該怎麼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