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病中清醒時強自壓抑顫抖與呼喚的溫客行,與面前風吹不退天壓不折的溫客行漸漸重合,肩頭懷中似乎仍能感到他的溫熱。
他的身子筆挺著,不是松,不是柏,是早已枯死的胡楊,夭矯頑強,死而不僕,在日起月落疾風勁雨之後,虯蟠糾結、筋骨盡露的指爪,猶緊緊抓住岩土不放,天地皆不容他,他便成了似生非死的幽靈,遊蕩在人間與鬼蜮的夾縫中。
糾纏不休。
勁風中,溫客行孤山一般沉寂,孤山一般既無哺育他的土地,抑無引渡他的天梯,他不上不下地懸在這中間,懸了這許多年。
周絮卻感到了山的顫抖。
像是醞釀著熔岩的火山,無盡的洶湧盡埋於內裡,他的脊背愈是□□,愈是不堪一折;面色愈是沉著,愈是欲蓋彌彰。
周絮恍然,他原是怕的。
他想起自己混跡於惡鬼中時,聽眾鬼講溫客行怎樣於八年前斫老谷主、斬逆反者、踏著濃得漫不開的鮮血一步步走上谷主之位。那位子玉雕石斫,冰冷冷,他坐在高位上輕飄飄地像由一口寒氣化身而來。半盞茶過,他悠悠地走下位子,在殿下屍身的衣服上細細地擦鞋底上的血。屍骨在他的腳下發出清脆的枯葉般的聲音,他一路踏過去,伏地磕頭的聲音便響了一路,他便笑了,他一笑,腳下的屍骨便更加簌簌地抖,千萬枯葉發出的不甘的聲音,他笑得更瘋了。
聽說那是溫客行自幼時入谷後第一次笑,此後他便常常笑了。
八年前,八年前啊,那時他當是更年輕的,有比現在更溫軟的身子,更稚嫩的面容,應是將將抽條的柳枝,盪漾著迎來春風三萬裡。
他卻站在枯葉般的屍骨之上。孑然一身。
會怕嗎?
周絮又思起他是聽過溫客行笑的,在他初入谷跪於地上那日,那人笑得似冰窟中帶著寒意的迴音,顧湘也在他身邊屏了息。顧湘,顧湘她說了什麼呢?她說那老食屍鬼總是想吃她,可自從溫客行當了谷主她便再也不怕了。她不怕了,溫客行呢?溫客行他怕不怕呢?那老食屍鬼想吃顧湘,在做谷主之前,他是怎樣護了這丫頭一次又一次呢?
登頂谷主的溫客行,護顧湘周全長大的溫客行,此刻臨崖遠眺的溫客行。
原是怕的,當是怕的。
如何能不怕呢?他不過是肉體凡胎。若是不怕,怎會心裡有個窟窿?
初日是一把溫柔刀,蝕膚酸骨般,周絮只覺得那日光皆是密密集集的箭,蝟集他一身。
周絮看著溫客行,箭陣般密集的日光下,他終於看清了溫客行心口的那個窟窿,原來真的,已經很久了。耳邊又是山洞裡溫客行壓低了的聲音,很久了,好不了了。
怕被誰聽到呢?鬼谷的鬼不能聽到,顧湘不能聽到,一草一木一陣風皆不能聽到,浩浩乎蒼天厚土,無一處能容他露出一絲破綻,盡皆是殺意,是明裡暗中的窺探,是竊竊私語的籌謀,皆是算計與利用。
皆是,算計與利用。
周絮似被一隻無形的羽箭射中了胸口,氣血翻湧,唇邊竟有了一絲血腥氣。
溫客行又朗朗地笑了。腳下那具屍身似珍饈佳饗,眾鬼饕餮一般分而食之。
咕嚕嚕,腦袋便分了家,像是熟透了熟爛了墜在地上的西瓜,流出些新鮮的汁水。
不瞑目,雙目瞠瞠,正衝著溫客行。
溫客行便更如見了新鮮玩意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