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看見她顫巍巍地挑起一隻熟煙泡,湊在燈罩上邊轉動邊吸,嘴唇一鼓一鼓地,像生蛋的雞屁股,然後不是生出雞蛋而是噴出一股股藍色煙霧。她臉上表情也隨之發生變化,從急迫、飢餓、貪婪漸漸過渡到慈祥和幸福。當她過足煙癮,才眨巴著被煙火燻得半瞎的淚眼,向我斷斷續續講述下面這個美麗動人的民間傳說:九十九個仙女從天上下凡,九十八個阿姐都找到如意郎君,過上美滿幸福生活。惟獨最小的阿妹在深山裡迷了路,只見狼蟲虎豹,不見村寨和人煙。阿妹走不出大山,只好不停地唱歌,最後憂鬱而死,化成一片美麗的罌粟花海。老阿婆還說,要是在開花季節,你躲在石頭後面,一定會聽見仙女唱歌。但是你千萬莫要出聲,不然要遭大禍呢。
我當過紅衛兵,受過無神論教育,自然不相信關於仙女之類胡說。我故意說:仙女唱什麼歌呀,想搞物件吧?老阿婆停止吹煙,她的瞎眼睛裡分明射出一股怨毒的光來,炭火一明一滅,使她看上去更像傳說中騎掃帚的老妖婆。老妖婆探起身子,惡狠狠地說:詛咒你們男人呢!
我嚇得身子一縮,再也不敢接她的話茬,像老鼠一樣悄悄溜出去。
在金三角,我漸漸走進當地人生活,同他們一道體驗大自然的嚴酷和生存的原始形態,於是我看見罌粟作為最重要的經濟作物,是如何堅實地支撐著山民的日常生活,就像農民種植蔬菜糧食,牧民放牧牛羊一樣。試想如果農民無糧可種,牧民沒有牛羊可放,那將會是怎樣一個災難降臨?我的房東羅勒大哥說:大煙啦,我們很喜歡,換糧食,換鹽,換錢。還換姑娘。這個意思是說,大煙是他們生活中最值錢的物品,可換回一年的生活必需品,還可以換老婆。事實上當地人早已同罌粟結下不解之緣:果實(大煙)是一年的經濟收入;罌粟殼賣給藥材商人,罌粟稈喂牲口,煙膏治病,連罌粟籽也是他們餐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用油料。
我頭次品嚐罌粟美味是剛到山寨不久。
房東羅勒大哥從山上打獵回來,他的火藥槍上掛了一頭野兔,一隻松雞,算得上運氣不錯吧。他的妻子金蠻卜挺著大肚子,快活地在火塘邊忙碌,一隻松雞獻給頭人阿金,兔子歸己。這天晚上,外面月朗星稀,山巒的黑色剪影靜謐得像一幅畫,竹樓裡燃著紅紅的柴火,火塘上面熬著雞爛飯,當火苗不時竄起來映亮低矮黑暗的屋子,酸筍雞雜和大米飯的香氣漸漸就溢滿了簡陋的屋子。這是我在金三角流浪生涯中難得一遇的歡樂時刻,我和主人的三個孩子都像饞貓一樣守候在火塘邊,幸福像火光一樣映紅我們的臉膛。這時候女主人起身出去,羅勒大哥一面用“舵把筒”吹大煙,一面快樂地朝我們擠擠眼睛說:“大嫂去取好東西啦!”
當大嫂進來時我看見她手中多了一隻竹筒,那是隻陳年竹筒,陳舊得變成黑色,好像有一百年曆史。我好奇地湊上前去,看她開啟蓋子,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頓時直衝腦門,險些沒讓我暈過去。我看見一堆像糞便一樣濃稠的穢物在鍋子裡翻滾,謝天謝地!我險些沒有叫出聲來,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大嫂看出我的厭惡和疑問,她樂起來,抿嘴一笑說:“小漢人,這是煙籽豆腐,好吃哩。你嚐嚐就知道了。”
我拼命抵制自己的噁心,飢餓和食慾到底佔了上風。我想世界上的道理千差萬別,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別人能吃的,我當然也能吃。羅勒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當我病倒在山上的時候他偶然發現並救了我,所以我決不能讓他們好意落空。當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時,奇蹟卻發生了,原先那股奇臭漸漸消失,代之以湯鍋裡發出陣陣肉香,引得我直咽口水。
當我在大家注目下品嚐第一口鮮湯時,一切疑慮和厭惡立刻煙消雲散。天啦,煙籽豆腐!湯不僅鮮美可口,而且湯麵上還漂浮著一層亮晶晶的油花。我喉嚨裡伸出手來,不用說,這是一餐難忘的美味,我貪婪地把一大碗湯全都倒進肚子裡。
當地人管罌粟叫懶莊稼,意思是不用像種糧食那樣操勞,跟種草差不多。但是我的體會是,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豐收,種罌粟有時也要付出很大代價。
我在山上替頭人阿金幹活,說好只管飯,不給工錢。雨季一過,我就跟著大家去砍山。砍山是男人的工作,你得揮動長刀,將漫山遍野的雜草、灌木清理乾淨,付之一炬,砍出一面平整的山坡來。然後再用鋤頭整地,將土疙瘩一一敲碎,最後就輪到婦女上糞。當地髒活都由女人來做,比如上糞,女人頭上盤著厚厚的黑頭帕,將散發出惡臭的牲畜糞便裝進揹簍,又將背繩頂在頭上,隨後佝著腰,頭幾乎要俯到地上,亦步亦趨地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