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太舔著已經乾裂的嘴唇,等待家康的指示。如果改道,在這樣的山中,不是原路返回,就是進入兩邊無路可走的山谷潛伏起來。而且,如同茶屋所言,起義者和盜賊完全不一樣。盜賊有盜賊的現實利益,而起義的暴民卻不知進退。盜賊已經職業化,時時能感受到自身的危險;起義者則是爆發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恨和憤怒,為不斷膨脹的對暴力的渴望所支配,所以,他們全然不會冷靜地算計。
“主公!”不如誰在後面大喊了一聲,“如果被起義的暴民嚇退,那麼,即活下來,武士的臉面也丟盡了。”
“乾脆一戰!”
“道沒有辦法了嗎?”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對方已經出現在湯屋谷的山坳裡了。看來他們搶劫得手,意氣風發。綠葉之間數不盡的旗幟、竹槍映人眼簾。隊伍浩浩蕩蕩,看來決不止三五百人。貧苦百姓的不滿的涓涓細流終於匯聚成洪流,滾滾而來。
家康手搭涼棚,還在觀望,也沒說要改道。
“大人,請速速決斷。”茶屋催促道,“這麼大的陣勢,說不定龜屋榮任的手下已被全部殺害。你看,最前面的竹槍上,還挑著一顆人頭。”
“大概有八百人吧。”家康自言自語,向本多忠勝招了招手,“平八,你去問一下,看他們想要什麼。算了,他們有什麼願望,由我來問好了,你只管把首領叫來就行。如你去問,說不定會激怒對方。”
忠勝的眼中露出些許不滿,可是,又像一下子記起什麼,站了起來。對方似乎也注意到這邊了,只見四五個人高舉著山刀,衝了過來。
“大人,我看無論如何得避一避了……”茶屋的臉上現出不安,“和這些瘋子是講不通道理的。”
“茶屋!”
“在。”
“家康是繼承右府大志的人,右府的願望就是消除武士間的私鬥,拯救百姓於水火。”
茶屋四郎次郎似乎不解,低頭思索,不說話了。家康依然手搭涼棚在張望,陽光火辣辣地照在他那圓滾滾的脖子上。竹號的聲音逼得越來越近,還不時夾雜著幾聲不合拍的黃鶯啼鳴。從這邊迎上去的本多忠勝,和對面舉著山刀衝下來的五個男子,在蜿蜒盤旋的灰白色山路上相遇了。
對方把山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威嚇忠勝,忠勝也拿出往常的武士氣概,和他們對峙。未幾,對方中有一個人徑直跑了回去,淹沒在了旌旗的海洋之中。於是,四個人挾著忠勝回來了。
“大家聽著,不許任何人插嘴。”家康說著,讓人把搬來的座位放在路中央,坐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散在路的兩側,蹲在地土,形成一個保護家康的陣勢。
神原小平太一人站在家康面前,盯著靠上來的四名男子。只見四個人身穿齊腰的農家衣服,腰扎獸皮,手舉大刀,躍躍欲試。這些傢伙倒是吃得飽飽的……小平太一想,不禁啞然失笑。他們看似勇猛地站在那裡,掛在腰下的贓物,將貪婪暴露無遺。最前面的男子腰左垂著女人的細帶,右掛陶壺和置鉦,脖子上掛著佛珠和茶勺子。另一名男子則在腰裡扎著一條棉袋,裡面不知裝的是碗還是酒杯,咣噹咣噹地直響。一定是隨心所欲,見到什麼搶什麼,看來平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終於到手了。
“你,旅行的武士,把衣服脫下來!”最前面的男子瞪著血紅的眼睛,向家康吼了起來。一個個柔弱善良的人,一旦結成集團,就會變成不可思議的暴徒。這名男子從腮幫子到肩膀,都濺滿了血跡,已經半乾,山刀的柄黑黢黢的。“為什麼不回答,沒看見身後的旌旗嗎?你要膽敢拖延,我身後的兄弟們就會立刻殺上來。”
“不錯。如果膽敢反抗,把你們統統殺光。”男子後面那人也搖頭晃腦地嚷起來。看來這些人連從江州瀨田到這一帶做了些什麼,都沒有想過,已經完全瘋狂了。
家康故意頓了頓,小聲道:“你們到底是痛恨織田氏,還是痛恨你們的領主?都是些什麼樣的怨恨,說來聽聽。”
“什麼,你說什麼?我看你不配做個武士,連說話都聽不見。”
“我在問,是誰折磨了你們。你們定是被折磨得忍無可忍,才揭竿而起的。”
“那是當然,還用你說?”
“那麼,對手是誰,已經漂亮地把他收拾了?”
“當然幹掉了。我們砍掉的人頭已經不下一百,今天你也休想活命!”
“莫要急,”家康抬起手來,向騷動的對手說道,“不要那麼激切,心平氣和地說。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我聽了你的話,想褒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