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無匹,自負地以為他的計謀周密細緻、天衣無縫。但是,他幾十年生涯卻似只在顛來倒去地反覆。要掌管天下,便當有容天下之量。江海湖泊,有容乃大,本應讓天下大名各顯其長,他卻鄙視其智、輕薄其力,終使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三成悟到這些,已是太晚,他雖於九月十二給增田長盛寫了一封吐露真情的長函。但此函並未被送到長盛手中,卻是落入了東軍之手。在這封函中,他毫不掩飾寫道:“大垣城已陷入混亂,長束正家與安國寺惠瓊在南宮山扎陣,均作壁上觀……”
三成拋棄了先前的強橫,告訴長盛,如今盟軍都心生恐懼,不去鄉下籌集糧草,反從近江運糧。現已到了長盛把自己的金銀米糧貢獻出來的時候了……至於人質,些須處決三五人,便不必擔心士氣跌落,也不必擔心有人做敵人內應。大津的京極高次,其弟在東軍陣營,若不嚴懲,恐怕難以維護軍法。小早川秀秋的立場亦頗令人擔心。可以信賴的人唯有宇喜多秀家、島津義弘、小西攝津守,照此下去,盟軍內部必會出現異心……如此毫不隱瞞地傾訴苦惱,這在三成來說絕無僅有。
儘管明白過來,但事到如今,已無退路。三成走入了死衚衕,心中不免悲苦。字裡行間,處處滲透出煩心愁腸。這種苦惱,自比那些對此毫無察覺的武將之苦多出許多。在信的末尾,三成還是忍不住催促毛利輝元出征。但這既非說明他對毛利還心存希望,亦非希望長盛在讀了他的長函之後,生出與他生死與共的念頭,他只是禁不住想寫些什麼。這之後兩天,家康便來了。
三成盤腿坐在那裡凝思著,一動也不動,連燈花都忘了剔去。如今他已不去思量戰事勝負了,他只在想臨終的一刻會是何樣的情形。何人會去戰鬥,怎生戰鬥?此時,三成甚至有如一介旁觀者。他想看看家康究竟會如何進攻,豐臣舊將又會如何行動。誰會與敵人私通,誰會猶豫不決,誰會勇敢地參加決戰?所有這些念頭,與他當初拼死一戰的執著有了莫大的差距——他正在解脫。只有一點,三成覺得甚是慚愧,亦頗為後悔:這場戰事乃是一場志向的較量,是鄙視別人的石田三成與知人善任的德川家康之間的較量……
大垣城內逐漸沉寂下來,秋雨敲打著欄杆。
人馬幾乎全部出城了。因為是秘密行動,既不能點火把,亦不能讓馬嘶嗚,再加上霏霏秋雨,行軍愈發困難。即使關原附近的大道乾爽平坦,新建的大營恐怕也要變成泥田了。
傾聽著欄外的雨聲,三成自嘲起來。不知從何時起,恐懼和急躁已全然消失,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連悲壯的感覺都似消失殆盡了。傍晚時合議作的決定,彷彿完全變成了別家的事情。
家康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進軍路線。無論三成如何騰挪,家康都將踏過關原,向西進發。
對於家康的步步為營,西軍的對策乃是切斷其歸路,先從南北、次從東西對其各個擊破。這種佈陣看不出絲毫疏漏。但問題是,儘管佈陣毫無疏漏,但誰敢保證能毫無紕漏地執行?
眾人齊心協力,不出差池的話,明日雙方情勢自會逆轉。家康的先頭部隊將在大關到山中之間被殲。小早川部與大谷吉繼部從南側掐斷東軍前進之路,大谷、宇喜多、小西、島津、石田各部則輪番向其發起猛攻。這樣一來,被截斷去路的東軍進無路可進,退亦無道可退。再把敵人誘入關原,以毛利秀元為首,吉川、安國寺、長曾我部等大軍從南宮山往垂井、府中一帶全線壓上,這樣,家康便成了甕中之鱉。然後,戰事就轉化為從東西兩側往中間擠壓的總攻。士氣高漲的話,說不定明日家康就成階下之囚。
東軍據說合有七萬五千人,而已出動的西軍就超過十萬八千人。因此,只要保持士氣,高奏凱歌的理所當然便是石田三成。
想到這裡,三成忽然笑了。後世人會如何評價此關原一戰?他們定會把此戰視作決定天下大勢的決戰。若只計量雙方的人馬,自己空前絕後了,但是……三成又搖了搖頭,現在並非考慮結果的時候。他令人把留守大垣城的福原長堯叫來。
未幾,長堯趕來。
“雨似越下越大,諸將都出發了嗎?”三成問著話,心中逐漸開朗起來。
人之將死,總似變得明智。但諷刺的是,在最需要明智的時候,人卻未必明智。如今三成的心境,與當初處處與家康作對時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儼然成了局外之人。先前,他堅信人力與謀略便是“力量”,現在看來,那真是幼稚,他甚至可憐自己。
雖說西軍合有十萬八千人,但一旦士氣低落,其力不及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