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而亮。
夜雨幻花譚
雨下得並不大,濛濛地,在路燈下象一陣陣煙,散去了又聚攏,在傘上留下細細碎碎地一陣響。他站在巷子的拐角,呆呆地站著。
珠箔飄燈獨自歸。
義山的這句詩說的,就是這樣的景色吧。他想著,對著有點黯淡的天色出神。
風也不太大,但還是把樹影也搖得象是鬼怪的手臂。在傘面上,那些影子忽隱忽現,彷彿攫人而齧。
那棵樹是以前那棵麼?暮色中,雨下得密,在樹下卻疏得彷彿屋漏。
記憶彷彿潮水,奔湧而出。
雨停了,他聽得門外有人喊道:“啊,虹!”
那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充滿了廉價的欣喜和愉悅。他抬眼看了看父親,父親只是象木頭一樣打著座。他小心地把已經麻木了的右腳從左腿上放下來,想站起身。
“魔由心生。”
父親的聲音象是從水底發出的。他頓住了,重又把右腿壓到左腿上,繼續打著座。
窗簾厚重,隔斷了外面的光線,但他還能想象得到,在這間破舊的房子外面,那一碧如洗的藍天和一道七彩長虹,以及,那一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他偷偷看了眼父親。父親威嚴的形象,更象是一個廟裡的佛像。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重又端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墜入父親所說的那種心定如水的境界。
打座持續了兩個小時。兩小時後,已經快到五點了,正是工人下班的時間。父親開始出門,而他則在家中準備晚飯。
他舀了一杯半米,到外面的公用龍頭上去淘。
這幢樓裡,擠了大約兩百來人,淘米的人很多,可只有一個公用龍頭。他等了半天,人居然越來越多了。
從樓道里看出去,後面還有一幢樓。那裡人很少,只晾曬著幾件舊衣服。不知為什麼,人們不喜歡去那兒。他問過父親,但父親並沒有回答他。
那裡也有自來水吧?
他為自己這個聰明的主意驚呆了。戰爭過後,自來水輸送管道多半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重建委員會也只是修復了幾個居民區裡的管道。但那幢樓裡有人住的,一定也會有水。
他提著水桶和米,走下樓去。
很奇怪,看著只不過是後面的一幢樓,居然圍牆上並沒有門。他繞了好大一圈,才發現那樓的大門開在另一邊,掩映在樹裡。
淘個米走那麼遠,值得麼?
馬上,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已經走到這兒了,就去那兒淘米吧。父親也快回來了,如果那時他還沒做好飯,一定會捱打的。
走近樓,他馬上聽到了一陣水聲。有人在洗東西,也看見了幾個人正在那兒洗著什麼,一個個都穿著從頭包到腳的長袍。
是穆斯林吧。
他想。父親也曾跟他說過,現在的四種大宗,穆斯林是其中一種,而他們的祝由科只是小而又小的小宗而已。穆斯林的婦女妝束都是如此,不論寒暑。
更重要的是,水龍頭前,現在正空著。
他走到龍頭前,接了一盆水,放在水泥地上,開始淘洗。
配給米很髒,有不少砂土,米倒入盆中,水面就泛起灰色的細小泡沫。當然,能有口飯吃也該滿足了,不該抱怨。他小心地把髒物揀出來,忽然覺得背後有一種針刺一樣的感覺。
有人在窺視!
父親說過,一個好的祝由科必須隨時隨刻地謹慎,可以不用眼而直接用身體感知一切。他並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這種奇特能力,但此時他感覺到了,在他身後,有一種象針一樣的微痛,但並不難受。
一定是有人窺視。
由於食物很稀少,因此只有有公職的人才能有配給米,不少好吃懶做的人就淪為盜匪,搶奪的主要就是食物。
他努力使自己不動聲色。
“妖妖,不許淘氣。”
一個女子粗重的嗓音突然從他身後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只見一個小女孩咯咯地笑著,從他身後跑開,手裡抓著一根小樹枝,那張小臉上,滿是一種狡黠的得意。很奇怪,在她脖子上,掛了一個項鍊,綴子是個十字架。也許,他們是基督教?
他笑了。自從他懂事起,從少這麼笑過。而在他記憶中,他見過的人多半是板著個臉,很少這麼笑的。
“小妹妹,過來。”
那個小女孩笑嘻嘻地看他,他想再說點什麼,可笨嘴拙舌地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