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美食家們多談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層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滿街的飯店櫥窗上都寫了“生猛”,用詞令人恐懼。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錢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買了,不管如何變了花樣烹飪,其實是吃一種動物屍體。吃屍體的,樣子都很兇狠和醜陋,這可以以兀鷹為證。目下世上的和尚、道士很少——和尚、道士似乎是古時人的殘留,透過他們使我們能與古時接近——一般人是不拒絕吃肉的,但主食還是五穀,各種菜蔬是一種培育的草,五穀是草的籽,草生葉開花,散發香氣,所以人類才有菩薩的和善,才有“和平”這個詞的運用。我不是個和尚或道士,偶然也吃點肉,但絕對不多,因此我至今不能做美食家,也不是純粹的完人善人。同事者勸我吃好,主要是認為我吃素食為多。我到一個朋友家去吃飯,吃不慣他們什麼菜裡都放蝦米,乾脆只吃一碗米飯,炒一盤青菜和辣子,那家的小保姆以後就特別喜歡我去做食客,認為我去吃飯最省錢。我到街上飯館吃餃子,進館總要先去操作室看看餃子餡,問:肉多不多?回答沒有不是:肉多!我只好說:肉多了我就不吃了。這樣,一些人就錯覺我吃食簡單粗糙,是富人的命窮人的肚。這便全錯了,只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說:他最好招待,又最難伺候。她到底知我。我吃大米,不吃小米。吃粥裡煮的黃豆,不吃煮的雲豆。青菜要青,能直接下鍋最好。是韭菜不吃。菜花菜不吃,總感覺菜花菜是腫瘤模樣。吃芹菜不吃稈,吃葉。不吃冬瓜吃南瓜。吃麵條不吃條子面,切出的形狀要四指長的,筷頭寬的,能喝下過兩次麵條後的湯。堅決拒絕吃燻醋,吃白醋。不吃味精,一直認為味精是骨頭研磨的粉。豆腐要冷吃著好,鍋盔比蒸饃好。雞爪子不吃嫌有腳氣,豬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我屬龍,不吃蛇,鱔段如蛇也不吃。青蛙肉不吃,蛙與凹同音,自己不吃自己……等等的講究。這講究不是故意要講究,是身子的需要,心性的需要,也是感覺的需要,所以每遇到宴會,我總吃不飽。但是,我是一頓也不能湊合著吃食的人,沒按自己心性來吃,情緒就很壞,因此在家或出門在外,常常有脾氣、焦躁的時候,外人還以為我對什麼有了意見,鬧出許多尷尬來,瞭解我的妻子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便要說:“噢,這也不怪,那也不怪的,是他沒吃好!”去重新給我做一碗飯來。別人看著我滿頭大汗地把一碗他們認為太廉價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就譏笑我,挖苦我,還要編出許多我如何吝嗇的故事來的。好的吃食就一定是貴价的嗎,廉價的吃食必然就不好嗎,水和空氣重要而重要吧,水和空氣卻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中國人的毛病或許很多,之一是不是就因有了美食家?查查字典,什麼詞兒裡沒有個吃字,什麼事情不以吃義衡量,什麼時候不在說吃?就連在廁所裡見了熟人,也要行“吃了沒”的禮節性問候。聰明才智都用在吃上了,如果原子彈是個能吃的東西,發明者絕不會是外國佬的。吃就吃吧,誰長嘴都要吃的,只是現在的美食家太多,又都是什麼都想吃,什麼都會吃(聽說已經要研究蒼蠅的吃法了)。口太粗,低劣而兇惡。龍與鳳之所以高貴聖潔、美無倫比,是龍鳳滿宇宙尋著只吃竹實蓮子,可現在哪兒還有龍與鳳呢?我感激同事者對我勸告的一份好心,而我生之俱來實在不是個美食家,我自信我的吃食不粗,我的錯誤卻在於吃食未精,因此我做人不高尚而還淡泊,模樣醜陋而還良善。但是,在由草食轉化為肉食的美食家越來越多的環境裡,我的心性和行為逐漸不能適應,竭力想在不適之中求適終於不能適,想在無為中有所為畢竟歸至於無為,這是我做人的悲哀處,這悲哀又是多麼的活該啊。
牌玩(1)
運氣,運氣,人人都在這神秘面前無可奈何;玩牌是人生,人生即遊戲,試試近期的兇吉順逆,玩牌是最好的徵兆,絕對地勝過了廟堂裡的抽籤打卦。
如果今日得空,就玩麻將牌去。
不用在懷裡揣了攘子,都是熟人,吃喝花用不論你我,場面上鬧不起黑臉白眼。也用不著帶身份證,玩的是五分錢一角錢的注兒,公安局的摩托車不會突然地出現在門前。要帶就帶上愁苦煩惱和一攬子的百無聊賴,輸幾個零錢去買個痛快吧。
茶泡好了,煙也叼上,嘩啦,嘩啦,嘩啦啦;當兵的雙手能打槍,咱十個指頭一齊動,各擺九壘,砰地一合,隨手又丟去一壘,這動作多風流瀟灑,若要幽默,咱就稱這是義務修長城吧,或者叫做學習164號檔案吧。各人將各人的零票子已經點清了放在旁邊,請注意這不是要賭而重在搏,“人生難得幾回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