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瑞宣好容易才找到了聲音。“不!我向來不收禮物!”丁約翰吞著聲說:“祁先生!以後諸事還都得求您照應呢!我理當孝敬您一點小——小意思!”
“我告訴你吧,”瑞宣的輕易不紅的臉紅起來,“我要是能找到別的事,我決不吃這口洋飯,這沒有什麼可喜的,我倒真的應當哭一場,你明白我的意思?”
丁約翰沒明白瑞宣的意思,他沒法兒明白。他只能想到瑞宣是個最古怪的人,有了洋事而要哭!“您看!您看!”他找不到話說了。
“謝謝你!你拿走吧!”瑞宣心中很難受,他對人沒有這樣不客氣過。
約翰無可如何的打了轉身。瑞宣也往外走。“不送!那不敢當!不敢當!”約翰橫攔著瑞宣。瑞宣也不好意思說:“不是送你,我是要出門。”瑞宣只好停住了腳,立在院裡。
立了有兩分鐘,瑞宣又往外走。迎頭碰到了劉師傅。劉師傅的臉板得很緊,眉皺著一點。“祁先生,你要出去?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跟你講!”他的口氣表示出來,不論瑞宣有什麼要緊的事,也得先聽他說話。
瑞宣把他讓進屋裡來。
剛坐下,劉師傅就開了口,他的話好象是早已擠在嘴邊上的。“祁先生,我有件為難的事!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嗎?雖然我沒給他們耍玩藝,我心裡可是很不好過!你知道,我們外場人都最講臉面;昨天我姓劉的可丟了人!程長順——我知道他是小孩子,說話不懂得輕重——昨天那一問,我恨不能當時找個地縫鑽了進去!昨天我連晚飯都沒吃好,難過!晚飯後,我出去散散悶氣,我碰見了錢先生!”“在哪兒?”瑞宣的眼亮起來。
“就在那邊的空場裡!”劉師傅說得很快,彷彿很不滿意瑞宣的打岔。“他好象剛從牛宅出來。”
“從牛宅?”
劉師傅沒管瑞宣的發問,一直說了下去:“一看見我他就問我幹什麼呢。沒等我回答,他就說,你為什麼不走呢?又沒等我開口,他說:北平已經是塊絕地,城裡邊只有鬼,出了城才有人!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話,可是大概的猜出一點意思來。我告訴了他我自己的難處,我家裡有個老婆。他笑了笑,教我看看他,他說:我不單有老婆,還有兒子呢!現在,老婆和兒子哪兒去了呢?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許能活,他說。末了,他告訴我,你去看看祁先生,看他能幫助你不能。說完,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走出兩步,他回過頭來說:問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①想了一夜,想起這麼主意:我決定走!可是家裡必定得一月有六塊錢!按現在的米麵行市說,她有六塊錢就足夠給房錢和吃窩窩頭的。以後東西也許都漲價錢,誰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夠每月接濟她六塊錢,我馬上就走!還有,等到東西都貴了的時候,你可以教她過來幫祁太太的忙,只給她兩頓飯吃就行了!這可都是我想出來的,你願意不願意,可千萬別客氣!”劉師傅喘了口氣。“我願意走,在這裡,我早晚得憋悶死!出城進城,我老得給日本兵鞠躬,沒事兒還要找我去耍獅子,我受不了!”瑞宣想了一會兒,笑了笑:“劉師傅,我願意那麼辦!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情,一月六塊錢也許還不至於太教我為難!不過,將來怎樣,我可不能說準了!”
劉師傅立起來,吐了一大口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只要現在我準知道你肯幫忙,我走著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會說什麼,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就這麼辦啦!只要薪水下來,我就教小順兒的媽把錢送過去!”
“我們再見了!祁先生!萬一我死在外邊,你可還得照應著她呀!”
“我盡我的力!我的問題要象你的這麼簡單,我就跟你一塊兒走!”
劉師傅沒顧得再說什麼,匆匆的走出去,硬臉上發著點光。
瑞宣的心跳得很快。鎮定了一下,他不由的笑了笑。自從七七抗戰起,他覺得只作了這麼一件對得起人的事。他願意馬上把這件事告訴給錢先生。他又往外走。剛走到街門,迎面來了冠曉荷,大赤包,藍東陽,胖菊子,和丁約翰。他知道丁約翰必定把啤酒供獻給了冠家,而且向冠家報告了他的事情。胖菊子打了個極大的哈欠,嘴張得象一個紅的勺。藍東陽的眼角上堆著兩堆屎,嘴唇上裂開不少被菸捲燒焦的皮。他看出來,他們大概又“打”了個通夜。
大赤包首先開了口,她的臉上有不少皺紋,而臨時抹了幾把香粉,一開口,白粉直往下落。她把剩餘的力氣都拿了出來,聲音雄壯的說:“你可真行!祁大爺!你的嘴比蛤蜊還關得緊!找到那麼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