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了啦。那點錢是外婆的全份兒財產,也是她的棺材本兒。丟了那點錢,我們孃兒倆的三頓飯馬上成問題!你看怎麼辦呢?我不能再說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設法養活外婆,她把我拉扯這麼大,這該是我報恩的時候了!祁先生?”長順的眼角有兩顆很亮的淚珠,鼻子上出著汗,搓著手等瑞宣回答。瑞宣立了起來,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長順的一片話裡,他看見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長順,拴在了小羊圈。國家在呼喚他們,可是他們只能裝聾。他準知道,年輕人不走,並救不活老人,或者還得與老人們同歸於盡。可是,他沒有跺腳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勸長順狠心的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長嘆了一聲,而後對長順說:“把那一千元交給熟識的山東人或山西人,他們帶走,帶到沒有淪陷的地方,一元還是一元。當然,他們不能一元當一元的換給你,可是吃點虧,總比都白扔了好。”“對!對!”長順已不再低著頭,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臉,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話都是福音似的。“我認識天福齋的楊掌櫃,他是山東人!行!他一定能幫這點忙!祁先生,我去幹什麼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麼是長順的合適的營業。“想一想再說吧,長順!”
“對!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著!”長順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來。立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恥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慘笑了一下。“咱們都是一路貨!”
“什麼?”長順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沒關係!”瑞宣不願去解釋。“咱們明天見!勸外婆彆著急!”
長順走後,外邊落起小雨來。聽著雨聲,瑞宣一夜沒有睡熟。
長順的事還沒能在瑞宣心裡消逝,陳野求忽然的來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當的整齊,可是臉色比瑞宣所記得的更綠了。到屋裡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並得緊緊的。幾次他要說話,幾次都把嘴唇剛張開就又閉緊。瑞宣注意到,當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時候,他的手是微顫著的。
“近來還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話。野求的眼開始轉動,微笑了一下:“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說完,他又不出聲了。他彷彿是很願用他的聰明,說幾句漂亮的話,可是心中的慚愧與不安又不允許他隨便的說。他只好楞起來。楞了半天,他好象費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與不安的話提出來:“瑞宣兄!你近來看見默吟沒有?”按道理說,他比瑞宣長一輩,可是他向來謙遜,所以客氣的叫“瑞宣兄”。“有好幾位朋友看見了他,我自己可沒有遇見過;我到處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準備往外傾瀉他的話:“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樣!有兩位畫畫兒的朋友都對我說,他們看見了他。”“在哪兒?”
“在圖畫展覽會。他們展覽作品,默吟去參觀。瑞宣兄,你曉得我的姐丈自己也會畫?”
瑞宣點了點頭。
“可是,他並不是去看畫!他們告訴我,默吟慢條斯理的在展覽室繞了一圈,而後很客氣的把他們叫出來。他問他們:你們畫這些翎毛,花卉,和煙雲山水,為了什麼呢?你們畫這些,是為消遣嗎?當你們的真的山水都滿塗了血的時候,連你們的禽鳥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時候,你們還有心消遣?你們是為畫給日本人看嗎?噢!日本人打碎了你們的青出,打紅了你們的河水,你們還有臉來畫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著舒服,教他們覺得即使把你們的城市田園都轟平,你們也還會用各種顏色粉飾太平!收起你們那些汙辱藝術,輕蔑自己的東西吧!要畫,你們應當畫戰場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說完,他深深的給他們鞠了一躬,囑咐他們想一想他的話,而後頭也沒回的走去。我的朋友不認識他,可是他們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兩位朋友對他有什麼批評呢?陳先生!”瑞宣很鄭重的問。
“他們說他是半瘋子!”
“半瘋子?難道他的話就沒有一點道理?”
“他們!”野求趕緊笑了一下,好象代朋友們道歉似的。“他們當然沒說他的話是瘋話,不過,他們只會畫一筆畫,開個畫展好賣幾個錢,換點米麵吃,這不能算太大的過錯。同時,他們以為他要是老這麼到處亂說,遲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殺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勸告他一下?”
“我勸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動了,象死魚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楞起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嘆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