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含著淚點了頭。他們是北平人,遇到凌辱與委屈,他們會責備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嘆息自己的運氣不佳。他們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壓,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槍。
李空山並不住在這裡,而只在高興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別墅”來。每來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婦給三間屋裡添置一點東西與器具;在發令之前,他老教他們看看手槍。因此,這三間屋子收拾得越來越體面,在他高興的時候,他會告訴“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間好不好?器具越來越多,這不是‘進步’麼?”趕到“老先生”問他添置東西的費用的時候,他也許瞪眼,也許拍著腰間的手槍說:“我是給日本人作事的,要錢,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許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吧?”“老先生”不敢再問,而悟出來一點道理,偷偷的告訴了太太:“認命吧,誰教咱們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裡沒有一天忘記了怎樣利用機會打倒大赤包,然後取而代之。因此,他對李空山特別的討好。他曉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與女人拴了一個結。大赤包派他去“製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獻媚:“李科長,又有個新計劃,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門子,我先把她帶到這裡來,由科長給施行洗禮,怎樣?”
李空山不明白什麼叫“洗禮”,可是高亦陀輕輕挽了挽袖口,又擠了擠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閉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問:“你給我盡心,拿什麼報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給你點菸土?”
高亦陀輕快的躲開,一勁兒擺手:“什麼報酬不報酬呢?憑你的地位,別人巴結也巴結不上啊,我順手兒能辦的事,敢提報酬?科長你要這麼客氣,我可就不敢再來了!”
這一套恭維使李空山幾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著高亦陀的肩頭直喊“老弟!”於是,高亦陀開始往“別墅”運送女人。
高亦陀算計得很正確: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裡。
他猜對了。在他來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經和招弟在那裡玩耍了三個鐘頭。
招弟,穿著空山給她的夾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長高了許多。挺著她的小白脖子,挺著她那還沒有長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彷彿要把自己在幾點鐘裡變成個熟透了的小婦人。她的黑眼珠放著些浮動的光兒,東了一下西了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膽,而又有點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別的紅,特別的大,見稜見角的,象是要用它幫助自己的勇敢。她的頭髮燙成長長的卷兒,一部分垂在項上,每一擺動,那些長卷兒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點發癢。額上的那些發鬈梳得很高,她時時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們;發高,鞋跟高,又加上挺著項與胸,她覺得自己是長成了人,應當有膽子作成人們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麼嬌小秀氣。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點生活的理想。她忘了從前的男朋友們。她忘了國恥。假若在北平淪陷之後,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處,憑她的聰明與熱氣,她一定會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點愛國的真心來。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與父母所作的卑賤無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與淫蕩包圍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覺得把握住眼前的快樂是最實際最直截了當的。衝動代替了理想,她願意一下子把自己變成比她媽媽更漂亮,更摩登,也更會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這個,她想,她便是個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會砸住她,更不用提什麼亡國不亡國了。
她並不喜愛李空山,也不想嫁給他。她只覺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對將來也沒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處,還有一點點光亮,那光亮給她照出,象電影場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個的北平都在烏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們,都閉著眼瞎混——他們與她們都只顧了嘴與其他的肉體上的享受,她何必獨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見了那些警戒的語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於告訴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這樣勸告了自己,她覺得一切都平安無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著也頗有點好處與方便。
沒有反抗精神的自然會墮落。
見了李空山,李空山沒等她說什麼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裡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後跟好象踩著一片薄冰。她有點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麼東一轉西一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