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恩負義!這可都是閒篇兒,科長你可別以為我要頂大赤包;她是我的上司,我對她也不能忘恩負義!話往回說,你把事情全交給我好了,我一定會辦得使你滿意!”
“麻煩!”李空山很喜歡亦陀的話,可是為表示自己有思想,所以不便立刻完全同意別人的策略——愚人之所以為愚人,就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很有思想。
“還有什麼麻煩呀?我一個人的爺爺!”高亦陀半急半笑的說。
“有了家,”李空山很嚴肅的提出理由來,“就不自由了!”高亦陀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科長,家就能拴住咱們了嗎?別的我不知道,我到過日本。”
空山插了話:“到過日本,你?”
“去過幾天!”亦陀謙恭而又自傲的說:“我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日本男人把野娘們帶到家來過夜,他的太太得給鋪床疊被的伺候著。這個辦法對!她,”亦陀的鼻子向旁邊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許愛吃醋;可是,你只須教訓她兩回,她就得乖乖的聽話。砸她,擰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訓。教訓完了,給她買件衣料什麼的,她就破涕為笑了!這樣,她既不妨礙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會或招待日本人的時候,有個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夠多麼好!沒有麻煩!沒有一點麻煩!況且,說句醜話,在真把她玩膩了的時候,你滿可以把她送給日本朋友啊!告訴你,科長,有日本人佔住北平,咱們實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後一項辦法——把招弟送給日本人,假如她太不聽話。
“就這麼辦啦,科長!”亦陀跳動著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著窗子,他告訴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個話兒,就說今天你不回去了!”沒等招弟開口,他已經走出去。
他僱車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著。他回憶剛才在公寓裡的經過,象想一出《蔣幹盜書》那類的戲似的那麼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經注意到他到過日本,和他對日本人怎樣對待女子的知識。他感到他的知識已發生了作用,毫無疑義的,他將憑藉著那點知識而騰達起來——他將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連李空山——連李空山——全一腳踢開!他覺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種兒。在這變種的時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風氣之先,先變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錢與勢力。以前,他在天橋兒賣過草藥;將來,他必須在日本人面前去賣草藥,成為一個最偉大的草藥販子。他的草藥將是他的唇舌,機智,與拉攏的手段。他將是今日的蘇秦張儀,在渾水裡摸到最大的一條魚。
一直到進了冠家的大門,他才停止了微笑,換上了一臉的嚴肅。院中很靜。桐芳與高第已經都關門就寢,只有北屋還有燈光。
大赤包還在客廳中坐著呢,臉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黃暗的皺紋與大顆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曉荷在屋中來回的走,他的罵已挨夠,臉上露出點風暴過去將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時常了著大赤包,以便隨時收起微笑,而拿出一點憂鬱來。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動了氣,他反倒有點高興;不管她怎樣的罵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樣的一個敵手,這很值得高興。他並沒為招弟思索什麼,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結婚,他將得到個機會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將要極精細的,耐心的,去給她選擇嫁妝,既要省錢,又要漂亮。他將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樣把菜碼略微一調動便可以省一元錢,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把這些都想過,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將穿什麼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象老太爺,又能顯出“老來俏”。他將怎樣露出既有點疲倦,而仍對客人們極其周到。他將喝五成酒,好教臉上紅撲撲的,而不至於說話顛三倒四。他將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盡美盡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瘋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曉荷和類似他的北平人的瘋狂是沉溺在菸酒馬褂與千層底緞鞋之間的。日本人的瘋狂是老要試試自己的力氣,冠曉荷的是老要表現自己的無聊。這兩種瘋狂——凡是隻知道自己,只關切自己,而不睜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瘋狂——遇到一處,就正好一個可以拚命的打人,一個死不要臉的低著頭看自己的緞子鞋。按說,曉荷對招弟應當多少關點心,她是他的親女兒。在一箇中國人的心裡,父親是不能把女兒當作一根草棍兒似的隨便扔出去的。可是,曉荷的瘋狂使他心中很平靜。對女兒,正象對他生身之地北平一樣,被別人糟塌了,他一點也不動心。他的確是北平的文化裡的一個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