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學校都有許多教員與學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為共產黨的,有被指為國民黨的,都隨便的殺掉,或判長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為汪精衛派來的,也受到苦刑或殺戮。同時,新民會成了政治訓練班,給那些功課壞,心裡胡塗,而想升官發財的青年闢開一條捷徑。他們去受訓,而後被派在各機關去作事。假若他們得到日本人的喜愛,他們可以被派到偽滿,朝鮮,或日本去留學。在學校裡,日本教官的勢力擴大,他們不單管著學生,也管著校長與教員。學生的課本一律改換。學生的體育一律改為柔軟操。學生課外的讀物只是淫蕩的小說與劇本。
新民會成立了劇團,專上演日本人選好的劇本。電影園不準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國產的《火燒紅蓮寺》之類的影片都天天“獻映”。
舊劇特別的發達,日本人和大漢奸們都願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個新的角色來。市民與學生們因為無聊,也爭著去看戲,有的希望看到些忠義的故事,滌除自己一點鬱悶,有的卻為去看淫戲與海派戲的機關佈景。淫戲,象《殺子報》,《紡棉花》,《打櫻桃》等等都開了禁。機關佈景也成為號召觀眾的法寶。戰爭毀滅了藝術。
從思想,從行動,從社會教育與學校教育,從暴刑與殺戮,日本沒打下長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貓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靜,在這死屍的上面卻插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紙花,看起來也頗鮮豔。
瑞宣不去看戲,也停止了看電影,但是他還看得見報紙上戲劇與電影的廣告。那些廣告使他難過。他沒法攔阻人們去娛樂,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那去娛樂的人們得到的是什麼。精神上受到麻醉的,他知道,是會對著死亡還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歡逛書攤的。現在,連書攤他也不敢去看了。老書對他毫無用處。不單沒有用處,他以為自己許多的觀念與行動還全都多少受了老書的惡影響,使他遇到事不敢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麼因循徘徊,象老書那樣的字不十分黑,紙不完全白。可是,對於新書,他又不敢翻動。新書不是色情的小說劇本,便是日本人的宣傳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極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書,可是讀英文便是罪狀;他已經因為認識英文而下過獄。對於他,精神的食糧已經斷絕。他可以下決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傳品,卻沒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糧而仍感到充實。他是喜愛讀書的人。讀書,對於他,並不簡單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種心靈的運動與培養。他永遠不抱著書是書,他是他的態度去接近書籍,而是想把書籍變成一種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榮養自己。他不求顯達,不求富貴,書並不是他的幹祿的工具。他是為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他才會更明白,更開擴,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極怕因為沒有書讀,而使自己“貧血”。他看見過許多三十多歲,精明有為的人,因為放棄了書本,而慢慢的變得庸俗不堪。然後,他們的年齡加增,而只長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後邊起了肉枕。他們也許萬事亨通的作了官,發了財,但是變成了行屍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歲。這是生命過程中最緊要的關頭。假若他和書籍絕了緣,即使他不會走入官場,或去作買辦,他或者也免不了變成個抱孩子,罵老婆,喝兩盅酒就瑣碎嘮叨的人。他怕他會變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國人正是行屍走肉。
瑞宣已經聽到許多訊息——日本人在強化治安,控制思想,“專賣”圖書,派任里長等設施的後面,還有個更毒狠的陰謀:他們要把北方人從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後從口中奪去食糧,身上剝去衣服,以飢寒活活掙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計口授糧,就要按月獻銅獻鐵,以至於獻泡過的茶葉。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糧已經斷絕,肉體的食糧,哼,也會照樣的斷絕。以後的生活,將是隻顧一日三餐,對付著活下去。他將變成行屍走肉,而且是面黃肌瘦的行屍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憂慮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為事實。小羊圈自成為一里,已派出正副里長。
小羊圈的人們還不知道里長究竟是幹什麼的。他們以為里長必是全衚衕的領袖,協同著巡警辦些有關公益的事。所以,眾望所歸,他們都以李四爺為最合適的人。他們都向白巡長推薦他。
李四爺自己可並不熱心擔任里長的職務。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見所聞,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麼東西。他不願給日本人辦事。
可是,還沒等李四爺表示出謙讓,冠曉荷已經告訴了白巡長,里長必須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