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能嗎?”瑞宣不敢下斷語。他現在已經知道日本人是無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測什麼,等於預言老鼠在夜裡將作些什麼。
“能嗎?怎麼不能!我打聽明白了,你的被捕純粹因為你在使館裡作事!”
“可是英國有強大的海軍?”
“誰知道!希望我這是過慮!”老人呆呆的看著酒杯,不再說什麼。
喝完了酒,老人告訴瑞宣:“你回家吧,我替你請半天假。下午四五點鐘,我來看你,給老人們壓驚!要是不麻煩的話,你給我預備點餃子好不好?”
瑞宣點了頭。
冠曉荷特別注意祁家的事。瑞宣平日對他那樣冷淡,使他沒法不幸災樂禍。同時,他以為小崔既被砍頭,大概瑞宣也許會死。他知道,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臺不可。祁家若垮了臺,便減少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威脅——全衚衕中,只有祁家體面,可是祁家不肯和他表示親善。再說,祁家垮了,他就應當買過五號的房來,再租給日本人。他的左右要是都與日本人為鄰,他就感到安全,倒好象是住在日本國似的了。
可是,瑞宣出來了。曉荷趕緊矯正自己。要是被日本人捉去而不敢殺,他想,瑞宣的來歷一定大得很!不,他還得去巴結瑞宣。他不能因為精神上的一點壓迫而得罪大有來歷的人。
他時時的到門外來立著,看看祁家的動靜。在五點鐘左右,他看到了富善先生在五號門外叩門,他的舌頭伸出來,半天收不回去。象暑天求偶的狗似的,他吐著舌頭飛跑進去:“所長!所長!英國人來了!”
“什麼?”大赤包驚異的問。
“英國人!上五號去了!”
“真的?”大赤包一邊問,一邊開始想具體的辦法。“我們是不是應當過去壓驚呢?”
“當然去!馬上就去,咱們也和那個老英國人套套交情!”曉荷急忙就要換衣服。
“請原諒我多嘴,所長!”高亦陀又來等晚飯,恭恭敬敬的對大赤包說。“那合適嗎?這年月似乎應當抱住一頭兒,不便腳踩兩隻船吧?到祁家去,倘若被暗探看見,報告上去,總……所長你說是不是?”
曉荷不加思索的點了頭。“亦陀你想的對!你真有思想!”大赤包想了想:“你的話也有理。不過,作大事的人都得八面玲瓏。方面越多,關係越多,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吃得開!我近來總算能接近些個大人物了,你看,他們說中央政府不好嗎?不!他們說南京政府不好嗎?不!他們說英美或德意不好嗎?不!要不怎麼成為大人物呢,人家對誰都留著活口兒,對誰都不即不離的。因此,無論誰上臺,都有他們的飯吃,他們永遠是大人物!亦陀,你還有點所見者小!”
“就是!就是!”曉荷趕快的說:“我也這麼想!鬧義和拳的時候,你頂好去練拳;等到有了巡警,你就該去當巡警。這就叫作義和拳當巡警,隨機應變!好啦,咱們還是過去看看吧?”
大赤包點了點頭。
富善先生和祁老人很談得來。祁老人的一切,在富善先生眼中,都帶著地道的中國味兒,足以和他心中的中國人嚴密的合到一塊兒。祁老人的必定讓客人坐上座,祁老人的一會兒一讓茶,祁老人的謙恭與繁瑣,都使富善先生滿意。
天佑太太與韻梅也給了富善先生以很好的印象。她們雖沒有裹小腳,可是也沒燙頭髮與抹口紅。她們對客人非常的有禮貌,而繁瑣的禮貌老使富善先生心中高興。小順兒與妞子看見富善先生,既覺得新奇,又有點害怕,既要上前摸摸老頭兒的洋衣服,而只有點忸怩。這也使富善先生歡喜,而一定要抱一抱小妞子——“來吧,看看我的高鼻子和藍眼睛!”
由表面上的禮貌與舉止,和大家的言談,富善先生似乎一眼看到了一部歷史,一部激變中的中國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著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願看到的中國人。天佑太太是代表著清朝與民國之間的人的,她還保留著一些老的規矩,可是也攔不住新的事情的興起。瑞宣純粹的是個民國的人,他與祖父在年紀上雖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卻相隔有一兩世紀。小順兒與妞子是將來的人。將來的中國人須是什麼樣子呢?富善先生想不出。他極喜歡祁老人,可是他攔不住天佑太太與瑞宣的改變,更攔不住小順子與妞子的繼續改變。他願意看見個一成不變的,特異而有趣的中國文化,可是中國象被狂風吹著的一隻船似的,順流而下。看到祁家的四輩人,他覺得他們是最奇異的一家子。雖然他們還都是中國人,可是又那麼複雜,那麼變化多端。最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