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這些各有不同的人還居然住在一個院子裡,還都很和睦,倒彷彿是每個人都要變,而又有個什麼大的力量使他們在變化中還不至於分裂渙散。在這奇怪的一家子裡,似乎每個人都忠於他的時代,同時又不激烈的拒絕別人的時代,他們把不同的時代揉到了一塊,象用許多味藥揉成的一個藥丸似的。他們都順從著歷史,同時又似乎抗拒著歷史。他們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寬容,彼此體諒。他們都往前走又象都往後退。
這樣的一家人,是否有光明的前途呢?富善先生想不清楚了。更迫切的,這樣的一家人是否受得住日本人的暴力的掃蕩,而屹然不動呢?他看著小妞子與小順兒,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他自居為中國通,可是不敢再隨便的下斷語了!他看見這一家子,象一隻船似的,已裹在颶風裡。他替他們著急,而又不便太著急;誰知道他們到底是一隻船還是一座山呢?為山著急是多麼傻氣呢!
大赤包與曉荷穿著頂漂亮的衣服走進來。為是給英國人一個好印象,大赤包穿了一件薄呢子的洋衣,露著半截胖胳臂,沒有領子。她的唇抹得極大極紅,頭髮捲成大小二三十個雞蛋卷,象個漂亮的妖精。
他們一進來,瑞宣就楞住了。可是,極快的他打定了主意。他是下過監牢,看過死亡與地獄的人了,不必再為這種妖精與人怪動氣動怒。假若他並沒在死亡之前給日本人屈膝,那就何必一定不招呼兩個日本人的走狗呢?他決定不生氣,不拒絕他們。他想,他應當不費心思的逗弄著他們玩,把他們當作小貓小狗似的隨意耍弄。
富善先生嚇了一跳。他正在想,中國人都在變化,可是萬沒想到中國人會變成妖精。他有點手足失措。瑞宣給他們介紹:“富善先生。冠先生,冠太太,日本人的至友和親信!”
大赤包聽出瑞宣的諷刺,而處之泰然。她尖聲的咯咯的笑了。“哪裡喲!日本人還大得過去英國人?老先生,不要聽瑞宣亂說!”
曉荷根本沒聽出來諷刺,而只一心一意的要和富善先生握手。他以為握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最進步的禮節,而與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於留了十秒鐘或半分鐘的洋。
可是,富善先生不高興握手,而把手拱起來。曉荷趕緊也拱手:“老先生,了不得的,會拱手的!”他拿出對日本人講話的腔調來,他以為把中國話說得半通不通的就差不多是說洋話了。
他們夫婦把給祁瑞宣壓驚這回事,完全忘掉,而把眼,話,注意,都放在富善先生身上。大赤包的話象暴雨似的往富善先生身上澆。富善先生每回答一句就立刻得到曉荷的稱讚——“看!老先生還會說‘豈敢’!”“看,老先生還知道炸醬麵!好的很!”
富善先生開始後悔自己的東方化。假若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英國人,那就好辦了,他會板起面孔給妖精一個冷肩膀吃。可是,他是中國化的英國人,學會了過度的客氣與努力的敷衍。他不願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樣,大赤包和冠曉荷可就得了意,象淘氣無知的孩子似的,得到個好臉色便加倍的討厭了。
最後,曉荷又拱起手來:“老先生,英國府方面還用人不用!我倒願意,是,願意……你曉得?哈哈!拜託,拜託!”
以一個英國人說,富善先生不應當扯謊,以一箇中國人說,他又不該當面使人難堪。他為了難。他決定犧牲了餃子,而趕快逃走。他立起來,結結巴巴的說:“瑞宣,我剛剛想,啊,想起來,我還有點,有點事!改天,改天再來,一定,再來……”
還沒等瑞宣說出話來,冠家夫婦急忙上前擋住老先生。大赤包十二分誠懇的說:“老先生,我們不能放你走,不管你有什麼事!我們已經預備了一點酒菜,你一定要賞我們個面子!”“是的,老先生,你要是不賞臉,我的太太必定哭一大場!”曉荷在一旁幫腔。
富善先生沒了辦法——一個英國人沒辦法是“真的”沒有了辦法。
“冠先生,”瑞宣沒著急,也沒生氣,很和平而堅決的說:“富善先生不會去!我們就要吃飯,也不留你們二位!”富善先生嚥了一口氣。
“好啦!好啦!”大赤包感嘆著說。“咱們巴結不上,就別再在這兒討厭啦!這麼辦,老先生,我不勉強你上我們那兒去,我給你送過來酒和菜好啦!一面生,兩面熟,以後咱們就可以成為朋友了,是不是?”
“我的事,請你老人家還多分心!”曉荷高高的拱手。“好啦!瑞宣!再見!我喜歡你這麼幹脆嘹亮,西洋派兒!”大赤包說完,一轉眼珠,作為向大家告辭。曉荷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回身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