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停了戰。他沒法兒駁倒瑞宣,也不能隨便的放棄了自己的意見,只好等有機會另開一次舌戰。他知道瑞宣必定有別的事來找他,他不應當專說閒話。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怎樣?找我有事吧?先說正經事吧!”
瑞宣說明了來意。
老人伸了好幾下脖子,告訴瑞宣:“你上這裡來吧,我找不到個好助手;你來,我們在一塊兒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滿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國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總靠得住。現在的中國大學畢業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為新中國人辯護,我說的這一點,連你也沒法反對吧?”“當一個國家由舊變新的時候,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去!”瑞宣笑著說。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來了!北平可已經丟了,你們還變?變什麼?”
“丟了再奪回來!”
“算了!算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堅定!好啦,今天不再談,以後咱們有的是機會開辯論會。下星期一,你來辦公,把你的履歷給我寫下來,中文的和英文的。”
瑞宣寫完,老人收在衣袋裡。“好不好喝一杯去?今天是五月節呀!”
39
由東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兒。由掙錢養家上說,他應當至少也感到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從作“洋”事上說,儘管他與丁約翰不同,也多少有點彆扭。往最好裡講,他放棄了那群學生,而去幫助外國人作事,也是一種逃避。他覺得自己是在國家最需要他的時候,作出最對不起國家的事!他低著頭,慢慢的走。他沒臉看街上的人,儘管街上走著許多糊糊塗塗去到北海看熱鬧的人。他自己不糊塗,可是他給國家作了什麼呢?他逃避了責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認這個機會的確解決了眼前的困難——一家大小暫時可以不捱餓。他沒法把事情作得連一點缺陷也沒有,北平已經不是中國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經不再是可以完全照著自己的意思活著的人。他似乎應當慶祝自己的既沒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個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縫。這樣一想,他又抬起頭來。他想應當給老人們買回一點應節的點心去,討他們一點喜歡。他笑自己只會這麼婆婆媽媽的作孝子,可是這到底是一點合理的行動,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的,招老人們揪心強一點!他在西單牌樓一家餑餑鋪買了二十塊五毒餅。
這是一家老鋪子,門外還懸著“滿漢餑餑”,“進貢細點”等等的金字紅牌子。鋪子裡面,極乾淨,極雅緻的,只有幾口大硃紅木箱,裝著各色點心。牆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已經黃暗了的大幅壁畫,畫的是《三國》與《紅樓夢》中的故事。瑞宣愛這種鋪子,屋中充滿了溫柔的糖與蛋糕,還有微微的一點奶油的氣味,使人聞著心裡舒服安靜。屋中的光線相當的暗,可是剛一走近櫃檯,就有頭永遠剃的頂光,臉永遠洗得極亮的店夥,安靜的,含笑的,迎了上來,用極溫和的低聲問:“您買什麼?”
這裡沒有油飾得花花綠綠的玻璃櫃,沒有顏色刺目的罐頭與紙盒,沒有一邊開著玩笑一邊作生意的店夥,沒有五光十色的“大減價”與“二週年紀念”的紙條子。這裡有的是字號,規矩,雅潔,與貨真價實。這是真正北平的鋪店,充分和北平的文化相配備。可是,這種鋪子已慢慢的滅絕,全城只剩了四五家,而這四五家也將要改成“稻香村”,把點心,火腿,與茶葉放在一處出售;否則自取滅亡。隨著它滅亡的是規矩,誠實,那群有真正手藝的匠人,與最有禮貌的店夥。瑞宣問了好幾種點心,店夥都抱歉的回答“沒有”。店夥的理由是,材料買不到,而且預備了也沒有人買。應時的點心只有五毒餅,因為它賣不出去還可以揉碎了作“缸爐”——一種最易消化的,給產婦吃的點心。瑞宣明知五毒餅並不好吃,可只好買了二十塊,他知道明年也許連五毒餅這個名詞都要隨著北平的滅亡而消滅的!
出了店門,他跟自己說:“明年端陽也許必須吃日本點心了!連我不也作了洋事嗎?禮貌,規矩,誠實,文雅,都須滅亡,假若我們不敢拚命去保衛它們的話!”
快到家了,他遇見了棚匠劉師傅。劉師傅的臉忽然的紅起來。瑞宣倒覺得怪難為情的,說什麼也不好,不說什麼也不好。劉師傅本已低下頭去,可又趕緊抬起來,決定把話說明白,他是心中藏不住話的人。“祁先生,我到北海去了,可是沒有給他們耍玩藝,我本來連去也不肯去,可是會頭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我要不去,就得惹點是非!你說我怎麼辦?我只好應了個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