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耍玩藝兒!我……”他的心中似乎很亂,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他的確恨日本人,絕不肯去給日本人耍獅子,可是他又沒法違抗會頭的命令,因為一違抗,他也許會吃點虧。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難,而依舊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丟了臉,而還要求原諒。他也知道,這次他到了場而沒有表演,大概下一次他就非下場不可了,他怎麼辦呢?他曉得“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的道理,可是他豪橫了一生,難道,就真把以前的光榮一筆抹去,而甘心向敵人低頭嗎?不低頭吧,日本人也許會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只有一點武藝,而日本人有機關槍!
瑞宣想象得到劉師傅心中的難過與憂慮,可是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說。他曾經問過劉師傅,憑他的武藝,為什麼不離開北平。劉師傅那時候既沒能走開,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講呢?他想說:“不走,就得把臉皮揭下來,扔在糞坑裡!”可是,這又太不象安慰鄰居——而且是位好鄰居——的話。他也不能再勸劉師傅逃走,劉師傅若是沒有困難,他相信,一定會不等勸告就離開北平的。既有困難,而他又不能幫助解決,光說些空話有什麼用處呢?他的嘴唇動了幾動,而找不到話說。他雖沒被日本人捉去拷打,可是他已感到自己的心是上了刑。
這會兒,程長順由門裡跑出來,他楞頭磕腦的,不管好歹的,開口就是一句:“劉師傅!聽說你也耍獅子去啦?”
劉師傅沒還出話來,憋得眼睛裡冒了火。他不能計較一個小孩子,可是又沒法不動怒,他瞪著長順,象要一眼把他瞪死似的。
長順害了怕,他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他沒再說什麼,慢慢的退回門裡去。
“真他媽的!”劉師傅無聊的罵了這麼一句,而後補上:“再見!”扭頭就走開。
瑞宣獨自楞了一會兒,也慢慢的走進家門。他不知道怎樣判斷劉師傅與程長順才好。論心地,他們都是有點血性的人。論處境,他們與他都差不多一樣。他沒法誇讚他們,也不好意思責備他們。他們與他好象是專為在北平等著受靈魂的凌遲而生下來的。北平是他們生身之地,也是他們的墳地——也許教日本人把他們活埋了!
不過,他的五毒餅可成了功。祁老人不想吃,可是臉上有了笑容。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記憶裡,每一件事和每一季節都有一組卡片,記載著一套東西與辦法。在他的端陽節那組卡片中,五毒餅正和中秋的月餅與年節的年糕一樣,是用紅字寫著的。他不一定想吃它們,但是願意看到它們,好與腦中的卡片對證一下,而後覺得世界還沒有變動,可以放了心。今年端陽,他沒看見櫻桃,桑葚,粽子,與神符。他沒說什麼,而心中的卡片卻七上八下的出現,使他不安。現在,至少他看見一樣東西,而且是用紅字寫著的一樣東西,他覺得端陽節有了著落,連日本人也沒能消滅了它。他趕緊拿了兩塊分給了小順兒與妞子。
小順兒和妞子都用雙手捧著那塊點心,小妞子樂得直吸氣。小順兒已經咬了一口,才問:“這是五毒餅呀!有毒啊?”老人嘆著氣笑了笑:“上邊的蠍子,蜈蚣,都是模子磕出來的,沒有毒!”
瑞宣在一旁看著,起初是可憐孩子們——自從北平陷落,孩子們什麼也吃不到。待了一會兒,他忽然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有人作漢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愛了!”他看著小順兒,點了點頭。
“爸!”小順兒從點心中挪動著舌頭:“你幹嗎直點頭呀?”小妞子怕大人說她專顧了吃,也莫名其妙的問了聲:“點頭?”
瑞宣慘笑了一下,不願回答什麼。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說:“可是,我不能為孩子們的笑容而出賣了靈魂!”他不象老二那麼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馬上告訴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興得到那個位置,因為既可以多掙一點錢,又可以天天有說英語的機會,還可以看到外國書籍雜誌,和聽外國語的廣播。現在,他還看見了這些便利,可是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放棄了那群學生是件不勇敢不義氣,和逃避責任的事。假若一告訴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歡喜,而大家的歡喜就會更增多他的慚愧與苦痛。
但是,看到幾塊點心會招出老的小的那麼多的笑容,他壓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他必須告訴他們,使大家更高興一點。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果然,老人與韻梅的喜悅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麼多。三言五語之間,訊息便傳到了南屋。媽媽興奮得立刻走過來,一答一和的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樣在老大初作事掙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