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孫七又打回頭,坐電車到天橋去。
到了天橋,太陽已經平西了。李四爺一下電車便告訴孫七,“時候可不早了,咱們得麻利著點!”可是,孫七的腿又軟了。李老人發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孫七擠咕著近視眼。“我並不怕看死屍!我有點膽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們的朋友哇,我動心!”“誰又不動心呢?光動心,腿軟,可辦不了事呀!”李老人一邊走一邊說。“硬正點,我知道你是有骨頭的人!”
經老人這麼一鼓勵,孫七加快了腳步,趕了上來。
老人在一個小鋪裡,買了點紙錢,燒紙,和香燭。
到了先農壇外,棺材,槓夫,和尚,已都來到。棺材鋪的掌櫃和李四爺有交情,也跟了來。
老人教孫七點上香燭,焚化燒紙,他自己給小崔穿上衣褲。孫七找了些破磚頭擠住了香燭,而後把燒紙燃著。他始終沒敢抬頭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紙錢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抬不起來。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聲。李老人指揮著釘好棺材蓋,和尚們響起法器,棺材被抬起來,和尚們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擊打著法器,小跑著往前走。棺材很輕,四個槓夫邁齊了腳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孫七拉起來,趕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爺含著淚問那位掌櫃的。
“打好了!槓夫們認識地方!”
“那麼,掌櫃的請回吧!咱們鋪子裡見,歸了包堆該給你多少錢,回頭咱們清賬!”
“就是了,四大爺!我沏好了茶等著你!”掌櫃的轉身回去。
太陽已快落山。帶著微紅的金光,射在那簡單的,沒有油漆的,象個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邊是那五個面黃肌瘦的和尚,後邊是李四爺與孫七。沒有執事,沒有孝子,沒有一個穿孝衣的,而只有那麼一口白木匣子裝著沒有頭的小崔,對著只有一些陽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幾個歸鴉,背上帶著點陽光,倦怠的,緩緩的,向東飛。看見了棺材,它們懶懶的悲叫了幾聲。
法器停住,和尚們不再往前送。李四爺向他們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邊荒地,到處是破磚爛瓦與枯草,在瓦礫之間,有許多許多小的墳頭。在四五個小墳頭之中,有個淺淺的土坑,在等待著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爺抓了把黃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陽落下去。一片靜寂。只有孫七還大聲的哭。
50
天氣驟寒。
瑞宣,在出獄的第四天,遇見了錢默吟先生。他看出來,錢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電車的地方等著他呢。他猜的不錯,因為錢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資格和我談一談了,瑞宣!”
瑞宣慘笑了一下。他曉得老先生所謂的“資格”,必定是指入過獄而言。
錢先生的臉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從這個臉上,已經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溫和敦厚的,書生氣。他完全變了,變成個癟太陽,嘬腮梆,而稜角分明的臉。一些雜亂無章的鬍子遮住了嘴。一對眼極亮,亮得有力;它們已不象從前那樣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針,要釘住所看的東西。這已經不象個詩人的臉,而頗象練過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著件短藍布襖,下身可只是件很舊很薄的夾褲。腳上穿著一對舊布鞋,襪子是一樣一隻,一隻的確是黑的,另一隻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紫的,沒有一定的顏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鎮定,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錢先生是他的老鄰居與良師益友,又是愛國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幾個不同的錢先生:鄰居,詩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敵人的英雄。從這許多方面,他都可以開口慰問,道出他心中的關切,想念,欽佩,與欣喜。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錢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條蛇會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動一動,那樣。
錢先生的鬍子下面發出一點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誠。在這點笑意裡,沒有一點虛偽或驕傲,而很象一個健康的嬰兒在夢中發笑那麼天真。這點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無憂無慮,和他的健康與勇敢。它象老樹開花那麼美麗,充實。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覺出笑得很勉強,無力,而且帶著怯懦與羞愧。
“走吧,談談去!”錢先生低聲的說。
瑞宣從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談一談。在他的世界裡,他只有三個可以談得來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錢詩人。三個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