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全有時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時候太強詞奪理,只有錢先生的態度與言語使人永遠感到舒服。
他們進了個小茶館。錢先生要了碗白開水。
“喝碗茶吧?”瑞宣很恭敬的問,搶先付了茶資。“士大夫的習氣須一律除去,我久已不喝茶了!”錢先生吸了一小口滾燙的開水。“把那些習氣剝淨,咱們才能還原兒,成為老百姓。你看,爬在戰壕裡打仗的全是不吃茶的百姓,而不是穿大衫,喝香片計程車大夫。咱們是經過琢磨的玉,百姓們是璞。一個小玉戒指只是個裝飾,而一塊帶著石根子的璞,會把人的頭打碎!”
瑞宣看了看自己的長袍。
“老三沒信?”老人很關切的問。
“沒有。”
“劉師傅呢?”
“也沒信。”
“好!逃出去的有兩條路,不是死就是活。不肯逃出去的只有一條路——死!我勸過小崔,我也看見了他的頭!”老人的聲音始終是很低,而用眼光幫助他的聲音,在凡是該加重語氣的地方,他的眼就更亮一些。
瑞宣用手鼓逗著蓋碗的蓋兒。
“你沒受委屈?在——”老人的眼極快的往四外一掃。瑞宣已明白了問題,“沒有!我的肉大概值不得一打!”“打了也好,沒打也好!反正進去過的人必然的會記住,永遠記住,誰是仇人,和仇人的真面目!所以我剛才說:你有了和我談一談的資格。我時時刻刻想念你,可是我故意的躲著你,我怕你勸慰我,教我放棄了我的小小的工作。你入過獄了,見過了死亡,即使你不能幫助我,可也不會勸阻我了!勸阻使我發怒。我不敢見你,正如同我不敢去見金三爺和兒媳婦!”
“我和野求找過你,在金……”
老人把話搶過去:“別提野求!他有腦子,而沒有一根骨頭!他已經給自己挖了墳坑!是的,我知道他的困難,可是不能原諒他!給日本人作過一天事的,都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我的話不是法律,但是被我詛咒的人大概不會得到上帝的赦免!”
這鋼鐵一般硬的幾句話使瑞宣微顫了一下。他趕快的發問:“錢伯伯,你怎麼活著呢?”
老人微笑了一下。“我?很簡單!我按照著我自己的方法活著,而一點也不再管士大夫那一套生活的方式,所以很簡單!得到什麼,我就吃什麼;得到什麼,我就穿什麼;走到哪裡,我便睡在哪裡。整個的北平城全是我的家!簡單,使人快樂。我現在才明白了佛為什麼要出家,耶穌為什麼打赤腳。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時候,衣冠文物可變成了人的累贅。現在,我擺脫開那些累贅,我感到了暢快與自由。剝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見點自己!”
“你都幹些什麼呢?”瑞宣問。
老人喝了一大口水。“那,說起來可很長。”他又向前後左右掃了一眼。這正是吃晚飯的時節,小茶館裡已經很清靜,只在隔著三張桌子的地方還有兩個洋車伕高聲的談論著他們自己的事。“最初,”老人把聲音更放低一些,“我想借著已有的組織,從新組織起來,作成個抗敵的團體。戰鬥,你知道,不是一個人能搞成功的。我不是關公,不想唱《單刀會》;況且,關公若生在今天,也準保不敢單刀赴會。你知道,我是被一個在幫的人救出獄來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們。他們有組織,有歷史,而且講義氣。我開始調查,訪問。結果,我發現了兩個最有勢力的,黑門和白門。白門是白蓮教的支流,黑門的祖師是黑虎玄壇。我見著了他們的重要人物,說明了來意。他們,他們,”老人扯了扯脖領,好象呼吸不甚舒暢似的。
“他們怎樣?”
“他們跟我講‘道’!”
“道?”
“道!”
“什麼道呢?”
“就是嗎,什麼道呢?白蓮教和黑虎玄壇都是道!你信了他們的道,你就得到他們的承認,你入了門。入了門的就‘享受’義氣。這就是說,你在道之外,還得到一種便利與保障。所謂便利,就是別人買不到糧食,你能買得到,和諸如此類的事。所謂保障,就是在有危難的時節,有人替你設法使你安全。我問他們抗日不呢?他們搖頭!他們說日本人很講義氣,沒有侵犯他們,所以他們也得講義氣,不去招惹日本人,他們的義氣是最實際的一種君子協定,在這個協定之外,他們無所關心——連國家民族都算在內。他們把日本人的侵略看成一種危難,只要日本人的刀不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便認為日本人很講義氣,而且覺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日本人也很精明,看清楚了這個,所以暫時不單不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