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倒是“英國府”那三個有聲勢的字。丁約翰來自英國府,那些東西來自英國府,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與英國使館有了聯絡,一點可驕傲的聯絡!每逢她給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醬的時候,她必要再三的說明:“這是由英國府拿出來的!”“英國府”三個字彷彿粘在了她的口中,象口香糖似的那麼甜美。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她也非常喜歡“約翰”這兩個字。雖然它們不象“英國府”那麼堂皇雄偉,可是至少也可以與“沙丁魚”“灰色奇酒”並駕齊驅的含有洋味。
丁約翰,四十多歲,臉颳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遠不敢平視,而老向人家的手部留意,好象人們的手裡老拿著刀叉似的。聽見大赤包親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國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拿著什麼?”大赤包問。
“灰色奇!送給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裡顫動了一下。她頂喜歡小便宜。接過去,象抱吃奶的嬰孩似的,她把酒瓶摟在胸前。“謝謝你呀,約翰!你喝什麼茶?還是香片吧?你在英國府常喝紅茶,該換換口味!”
“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的客氣。“有什麼訊息沒有?上海的戰事,英國府方面怎麼看?”
“中國還能打得過日本嗎?外國人都說,大概有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丁約翰很客觀的說,倒彷彿他不是中國人,而是英國的駐華外交官。
“怎麼完?”
“中國軍隊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聽到此處,一興奮,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曉荷!你聽見沒有?雖然我是個老孃們,我的見識可不比你們男人低!把膽子壯起點來,別錯過了機會!”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然後微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你簡直是會思想的坦克車!”
11
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麼,象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麼水。假若他自己不能完全客觀的去了解自己的文化,那能夠客觀的來觀察的旁人,又因為生活在這種文化以外,就極難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點胭脂,斷定他美,或幾個麻斑而斷定他醜。不幸,假若這個觀察者是要急於蒐集一些資料,以便證明他心中的一點成見,他也許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對擦胭脂的閉上眼。
日本人是相當的細心的。對中國的一切,他們從好久就有很詳密的觀察與調查,而自居為最能瞭解中國人的人。對中國的工礦農商與軍事的情形,他們也許比中國人還更清楚,但是,他們要拿那些數目字作為了解中國文化的基礎,就正好象拿著一本旅行指南而想作出欣賞山水的詩來。同時,他們為了施行詭詐與愚弄,他們所接觸的中國人多數的是中華民族的渣滓。這些渣滓,不幸,給了他們一些便利,他們便以為認識了這些人就是認識了全體中國人,因而斷定了中國文化裡並沒有禮義廉恥,而只有男盜女娼。國際間的友誼才是瞭解文化的真正基礎,彼此瞭解並尊重彼此的文化,世界上才會有和平。日本人的辦法,反之,卻象一個賊到一所大宅子中去行竊,因賄賂了一兩條狗而偷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從此,他便認為宅子中的東西都應該是他的,而以為宅子中只有那麼一兩條可以用饅頭收買的狗。這,教日本人吃了大虧。他們的細心,精明,勤苦,勇敢,都因為那兩條狗而變成心勞日拙,他們變成了慣賊,而賊盜是要受全人類的審判的!
他們沒有想到在平津陷落以後,中國會有全面的抗戰。在他們的軍人心裡,以為用槍炮劫奪了平津,便可以用軍事佔領的方式,一方面假裝靜候政治的解決,一方面實行劫搶,先把他們的衣袋裝滿了金銀。這樣,他們自己既可達到發財的目的,又可以使軍人的聲勢在他們國內繼長增高。因此,上海的抗戰,使在平津的敵寇顯出慌張。他們須一方面去迎戰,一方面穩定平津;他們沒法把平津的財寶都帶在身上去作戰。怎樣穩定平津?他們在事前並沒有多少準備。肆意的屠殺固然是最簡截明快的辦法,但是,有了南京政府的全面抗戰,他們開始覺到屠殺也許是危險的事,還不如把他們所豢養的中國狗拉出幾條來,給他們看守著平津。假若在這時候,他們能看清楚,中國既敢抗戰,必定是因為在軍事的估量而外,還有可用的民氣,在物質的損失中,具有忍無可忍的決心,他們就會及時的收兵,免得使他們自己墮入無底的深淵。可是,他們不相信中國是有深厚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