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死的原因與關係。孟石為什麼應當死?他自己為什麼該當死?在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的長輩與晚輩應當受看什麼樣的苦難與折磨?想到這裡,他的淚,經過多少次的阻止,終於大串的落下來。
孟石,還穿著平時的一身舊夾褲褂,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樣子沒有多大區別。他的臉瘦得剩了一條。在這瘦臉上,沒有苦痛,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了病容,就那麼不言不語的,閉著眼安睡。瑞宣要過去拉起他的瘦,長,蒼白的手,喊叫著問他:“你就這麼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你不曉得仲石的壯烈嗎?為什麼臉上不掛起笑紋?你不知道父親在獄中嗎?為什麼不怒目?”可是,他並沒有走過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實實的閉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他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就這樣閉上了眼,連臉上也不帶出一點怒氣。他哭出了聲。多日來的羞愧,憂鬱,顧慮,因循,不得已,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他不是專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滅亡與恥辱!
四大媽拉住兩個婦人的手,陪著她們哭。錢太太與媳婦已經都哭傻了,張著嘴,合著眼,淚與鼻涕流溼了胸前,她們的哭聲裡並沒有一個字,只是由心裡往外傾倒眼淚,由喉中激出悲聲。哭一會兒,她們噎住,要閉過氣去。四大媽急忙給她們捶背,淚和言語一齊放出來:“不能都急死喲!錢太太!錢少奶奶!別哭嘍!”她們緩過氣來,哼唧著,抽搭著,生命好象只剩了一根線那麼細,而這一根線還要湧出無窮的淚來。氣順開,她們重新大哭起來。冤屈,憤恨,與自己的無能,使她們願意馬上哭死。
李四爺含著淚在一旁等著。他的年紀與領槓埋人的經驗,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們死去活來的有好幾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聲的說:“死人是哭不活的喲!都住聲!我們得辦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裡!”
孫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紅黃雞冠花開得正旺,他恨不能過去拔起兩棵,好解解心中的憋悶:“人都死啦,你們還開得這麼有來有去的!他媽的!”
瑞宣把淚收住,低聲的叫:“錢伯母!錢伯母!”他想說兩句有止慟收淚的作用的話,可是說不出來;一個亡了國的人去安慰另一個亡了國的人,等於屠場中的兩頭牛相對哀鳴。
錢太太哭得已經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淚,也差不多沒有了氣。她直著眼,楞起來。她的手和腳已經冰冷,失去了知覺。她已經忘了為什麼哭,和哭誰,除了心中還跳,她的全身都已不會活動。她楞著,眼對著死去的兒子楞著,可是並沒看見什麼;死亡似乎已離她自己不遠,只要她一閉目,一垂頭,她便可以很快的離開這苦痛的人世。
錢少奶奶還連連的抽搭。四大媽拉著她的手,擠咕著兩隻哭紅了的眼,勸說:“好孩子!好孩子!要想開點呀!你要哭壞了,誰還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橫著心,忍住了悲慟。楞了一會兒,她忽然的跪下了,給大家磕了報喪的頭。大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四大媽的淚又重新落下來:“起來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來了。這點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盡。手腳激顫著,她癱在了地上。
這時候,錢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來,哼哼了兩聲。“想開一點呀,錢太太!”李四爺勸慰:“有我們這群人呢,什麼事都好辦!”
“錢伯母!我也在這兒呢!”瑞宣對她低聲的說。孫七輕輕的進來:“錢太太!咱們的衚衕裡有害人的,也有幫助人的,我姓孫的是來幫忙的,有什麼事!請你說就是了!”
錢太太如夢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
桐芳和高第已在門洞裡立了好半天。聽院內的哭聲止住了,她們才試著步往院裡走。
孫七看見了她們,趕緊迎上來,要細看看她們是誰。及至看清楚了,他頭上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來。他久想發作一番,現在他找到了合適的物件:“小姐太太們,這兒沒唱戲,也不耍猴子,沒有什麼好看的!請出!”
桐芳把外場勁兒拿出來:“七爺,你也在這兒幫忙哪?有什麼我可以作的事沒有?”
孫七聽小崔說過,桐芳的為人不錯。他是錯怪了人,於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訕著往屋裡走。瑞宣認識她們,可是向來沒和她們說過話。李四媽的眼神既不好,又忙著勸慰錢家婆媳,根本不曉得屋裡又添了兩個人。錢家婆媳不大認識她們;就是相識,也沒心思打招呼。她們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