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喜歡錢太太,因為她是那麼簡單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馬上點頭,不給他半點麻煩和淤磨。從一方面看,她對於一切東西的價錢和到什麼地方去買,似乎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張口建議,她就點頭。從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象頗有些打算,並不胡里胡塗的就點頭。比如說:四爺說,棺材只求結實,不管式樣好看不好看;她點點頭。四爺說,靈柩在家裡只停五天,出殯只要十六個槓兒和一班兒清音吹鼓手;她又點點頭。可是,當他提到請和尚放焰口的時候,她搖了頭,因為錢先生和少爺們都不信佛,家裡從來沒給任何神佛燒過香。這,教李四爺覺得很奇怪。他很想問明白,錢家是不是“二毛子”,信洋教。可是他沒敢問,因為他想不起錢家的人在什麼時候上過教堂,而且這一家子無論在什麼地方都絲毫不帶洋氣兒。李四爺不能明白她,而且心中有點不舒服——在他想,無論怎樣不信佛的人,死後念念經總是有益無損的事。錢太太可是很堅決,她連著搖了兩次頭。
李四爺也看出來:她的反對唸經,一定不是為省那幾個錢,因為當他建議買棺材與別的事的時候,雖然他立意要給她節省,可是並沒有明說出來;她只點頭,而並沒問:“那得要多少錢哪?”她既象十分明白李四爺必定會給省錢,又象隨便花多少也不在乎的樣子。李四爺一方面喜歡她的簡單痛快。另一方面又有點擔心——她到底有多少錢呢?
為慎重起見,李四爺避著錢太太,去探聽少奶奶的口氣。她沒有任何意見,婆婆說怎辦,就怎辦。四爺又特別提出請和尚唸經的事,她說:“公公和孟石都愛作詩,什麼神佛也不信。”四爺不知道詩是什麼,更想不透為什麼作詩就不信佛爺。他只好放棄了自己的主張,雖然在心中已經算計好,他會給她們請來五位頂規矩而又便宜的和尚。他問到錢太太到底有多少錢,少奶奶毫不遲疑的回答:“一個錢沒有!”
李四爺抓了頭。不錯,他自己準備好完全盡義務,把槓領出城去。但是,槓錢,棺材錢,和其他的開銷,儘管他可以設法節省,可也要馬上就籌出款子來呀!他把瑞宣拉到一邊,咬了咬耳朵。
瑞宣按著四爺的計劃,先糙糙的在心中造了個預算表,然後才說:“我曉得咱們衚衕裡的人多數的都肯幫忙。但是錢太太絕不喜歡咱們出去替她化緣募捐。咱們自己呢,至多也不過能掏出十塊八塊的,那和總數還差得多呢!咱們是不是應當去問問她們的孃家人呢?”
“應當問問!”老人點了頭。“這年月,買什麼都要付現錢!要不是鬧日本鬼子,我準擔保能賒出一口棺材來;現在,連一斤米全賒不出來,更休提壽材了!”
錢太太的弟弟,和少奶奶的父親,都在這裡。錢太太的弟弟陳野求,是個相當有學問,而心地極好的中年瘦子。臉上瘦,所以就顯得眼睛特別的大。當他的眼珠定住的時候,他好象是很深沉,個性很強似的。可是他不常定住眼珠;反之,他的眼珠總愛“多此一舉”的亂轉,倒好象他是很浮躁,很好事。有這麼一對眼,再加上兩片薄得象刀刃似的,極好開合(找不到說話的物件,他自己會叨嘮得很熱鬧)的嘴唇,他就老那麼飄輕飄輕的,好象一片飛在空中的雞毛那樣被人視為無足重輕。事實上,他既不深沉,也不浮躁。他的好轉眼珠只是一種習慣,他的好說話是為特意討別人的好。他是個好人。假若不是因為他有一位躺在墳地的,和一位躺在床上的,太太,這兩位太太給他生的八個孩子,他必定不會老被人看成空中飛動的一片雞毛。只要他用一點力,他就能成為一位學者。可是,八張象蝗蟲的小嘴,和十六物件鐵犁的腳,就把他的學者資格永遠褫奪了。無論他怎樣賣力氣,八個孩子的鞋襪永遠教他愛莫能助!
他和錢默吟是至近的親戚,也是最好的朋友。姐丈與舅爺所學的不同,但是談到學問,彼此都有互相尊敬的必要。至於談到人生的享受,野求就非常的羨慕默吟了;默吟有詩有畫有花木與茵陳酒,而野求只有吵起來象一群飢狼似的孩子。他非常的喜歡來看姐姐與姐丈,因為即使正趕上姐丈也斷了糧,到底他們還可以上下古今的閒扯——他管這個閒扯叫作“磨一磨心上的鏽”。可是,他不能常來,八個孩子與一位常常生病的太太,把他拴在了柴米油鹽上。
當孫七把口信捎到的時候,他正吃著晚飯——或者應當說正和孩子們搶著飯吃。孫七把話說完,野求把口中沒咽淨的東西都吐在地上。沒顧得找帽子,他只向屋裡嚷了一聲,就跑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落淚。
就是他,陪著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當的喜歡這個人。最足以使他們倆的心碰到一處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