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五六丈遠,臺上的人不容易看清楚了他。他想往前挪一挪,按照舊戲中呈遞降表的人那樣打躬,報門而進,好引起臺上的注意。巡警不准他往前挪動。他給巡警解釋了幾句:“請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要給臺上的人們行個禮!”
“難道臺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沒有好氣的問。
冠先生沒再說什麼,也沒再想往前挪動,只那麼心到神知的,遠遠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而後,他必恭必敬的聽著臺上發出來的聲音;揚著臉,希望臺上的人或者能看清了他的眉眼。最後,他也接過一塊昭和糖,而且對“幹事”說:“會開得很好呢!”——天安門的一幕滑稽劇,只得到這麼一句稱讚。
26
瑞宣在院中走來走去,象個熱鍋上的螞蟻。他以為無論如何今天天安門前必要出點岔子。這是日本人公開的與北平市民見面的第一次。日本人當然以戰勝者的姿態出現。北平人呢?瑞宣曉得北平人的軟弱,可是他也曉得在最軟弱的人裡也會有敢冒險去犧牲的,在亡了國的時候。這麼大的北平,難道還沒有一兩個敢拚命的人?只要有這麼一兩個人,今天的天安門前便一定變成屠場。瑞宣,和一般的北平人一樣,是不喜歡流血的。可是,他以為今天天安門前必不可免的要流血,不管他喜歡與否。他甚至想到,假若今天北平還不濺出點血去,北平人就似乎根本缺乏著一點什麼基本的東西,而可以嬉皮笑臉的接受最大的恥辱了。他幾乎盼望流血了!
同時,他又怕天安門前有什麼不幸。今天赴會的都是被強迫了去的學生。以往的軍事的政治的失敗,其咎不在學生,那麼學生也就沒有用血替別人洗刷點羞恥的責任。況且國內讀書的人是那麼少,大家應當為保護學生而犧牲,而不應當先去犧牲學生,儘管是在國家危亡的時候。他想起許多相熟的年輕可愛的面孔,有的跟他感情特別好,有的對他很冷淡,但是客觀的看來他們都可愛,因為他們都天真,年輕。假若這些面孔,這些民族的花朵,今天在天安門前,遭受到槍彈的射擊,或刺刀的戳傷……他不敢再往下想。他們是他的學生,也是中華民族的讀書種子!
但是,從另一方面想,學生,只有學生,才是愛國的先鋒隊。他們有血氣,有知識。假若他們也都象他的祖父那樣萎縮,或者象他自己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豈不就是表示著民族的血已經涸竭衰老了麼?況且,小崔的也不完全錯誤呢!反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反抗帝制,反抗舊禮教的束縛,反抗……都是學生;學生在五十年來的中國革命史上有過光榮的紀錄——這紀錄有好些個地方是用血寫下來的!那麼,難道今天,北平的學生,就忘了自己的光榮,而都乖乖的拿起“中日親善”的小紙旗,一聲不出嗎?
他想不清楚。他只覺得煩躁不安。他甚至於關心到瑞豐的安全。他看不起二弟,但他們到底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他切盼瑞豐快快回來,告訴他開會的經過。
瑞豐一直到快三點鐘了才回來。他已相當疲乏,可是臉上帶著點酒意,在疲乏中顯著興奮。從一清早到開完會,他心中都覺得很彆扭。他想看熱鬧,可是什麼熱鬧也沒看見。開完了會,他的肚子裡已餓得咕嚕咕嚕的亂響。他想找機會溜開,不管把學生帶回學校去。看藍東陽那麼滑頭,他覺得自己是上了當,所以他不願再負領隊的責任。可是,在他還沒能偷偷的溜開以前,學生們已自動的散開;他們不願排著隊回校,在大街上再丟一次臉。年紀很小的,不大認識路的,學生,很自然的跟在工友老姚後面;他們知道隨著他走是最可靠的。別的學校也採取了這個辦法。一會兒,學生向四外很快的散淨,只剩下一地的破紙旗與被棄擲的昭和糖。瑞豐看學生散去,心中鬆了一口氣。順手拾起塊昭和糖,剝去了紙皮兒,放在口中,他開始慢慢的,不大起勁的,往西走。
他本想穿過中山公園——已改稱中央公園——走,可以省一點路。看了看,公園的大門沒有一個人出入,他改了主意。他怕靜寂的地方。順著馬路往西走,他想他應當到西單牌樓,找個小館,吃點東西。他沒想到藍東陽會這麼滑頭,不通情理,教他操心領隊,而還得自己掏腰包吃午飯。“什麼玩藝兒!”他一邊嚼著糖,一邊低聲的罵:“這算那道朋友呢!”他越想越氣,而那最可氣的地方是:“哪怕到大酒缸請我喝二兩白乾,吃一碟鹹水豆兒呢,也總算懂點人情啊!”正這麼罵著,身後忽然笑了一聲,笑得非常的好聽。他急一回頭。冠先生離他只有一步遠,笑的聲音斷了,笑的意思還在臉上盪漾著。
“你好大膽子!”冠先生指著瑞豐的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