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意就必然的蕭條,而他的按部就班的老實的計劃與期望便全都完事!他的頭髮沒法不白起來。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爺當然的是最健壯的,可是他的背比兩三月前也更彎曲了一些。他不愁吃穿,不大憂慮國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間接的所給他的苦痛,已足夠教他感到背上好象壓著一塊石頭。無論是領槓還是搬家,他常常在城門上遭受檢查,對著敵兵的刺刀,他須費多少話,賠多少禮,才能把事辦妥;可是,在埋藏了死人,或把東西搬運到城外之後,城門關上了。他須在城外蹲小店兒。七十歲的人了,勞累了一天之後,他需要回家去休息,吃口熱飯,喝口熱茶,和用熱水燙燙腳。可是,他被關在城外。他須在小店兒裡與叫花子們擠在一處過夜。有時候,城門一連三五天不開;他須把一件衣服什麼的押在攤子上或小鋪裡,才能使自己不捱餓。他的時間就那麼平白無故的空空耗費了!他恨日本人!日本人隨便把城關上,和他開玩笑!日本人白白的搶去了他的時間與自由。
祁老人眼中的笑光並沒能保留好久。他本想和李四爺與天佑痛痛快快的談上一兩小時,把心中的積鬱全一下子吐盡。可是,他找不到話。他的每次都靈驗的預言:“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顯然的在這一次已不靈驗了。假若他這次又說對了,他便很容易把過去的多少災難與困苦象說鼓兒詞似的一段接著一段的述說。不幸,他這次沒能猜對。他須再猜一回。對國事,他猜不到。他覺得自己是落在什麼迷魂陣裡,看不清東西南北。他失去了自信。
天佑呢,見老人不開口,他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發牢騷。假若他說出心中的憂慮,他就必然的惹起父親的注意——注意到他新生的許多根白髮。那會使父子都很難過的!
李四爺要說的話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聽的多,見的廣,自然也就有了豐富的話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來作報告——近來所見所聞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的事,說出來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雖然沒有完全楞起來,可是話語都來得極不順溜。他們勉強的笑,故意的咳嗽,也都無濟於事。小順兒的媽進來倒茶,覺出屋中的沉悶來。為招老人們的喜歡,她建議留四爺爺吃羊肉熱湯兒面。建議被接受了,可是賓主的心情都並沒因此而好轉。
天佑太太扶著小順兒,過來和四大爺打招呼。她這幾天因為天冷,又犯了氣喘,可是還扎掙著過來,為是聽一聽訊息。她從來沒有象近來這樣關心國事過。她第一不放心“小三兒”,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著的北平——也許棺材出不了城,也許埋了又被賊盜把她掘出來。為這兩件時刻惦記著,憂慮著的事,她切盼我們能打勝。只有我們打勝,“小三兒”——她的“老”兒子——才能回來,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為是表示親熱,她對四爺說出她的顧慮。她的話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縮緊。他們的歲數都比她大呀!樂觀了一輩子的祁老人說了喪氣話:“四爺!受一輩子苦倒不算什麼,老了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說不下去了。
李四大媽差不多成了錢家的人了。錢少奶奶,和錢家的別人一樣,是剛強而不願多受幫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媽處熟了以後,她不再那麼固執了。公公病著,父親近來也不常來,她需要一個朋友。儘管她不大喜歡說話,她心中可是有許多要說的——這些要說的話,在一個好友面前,就彷彿可以不說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媽雖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確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為李四媽是朋友,而婆婆,無論怎樣,總是婆婆。她思念丈夫;因為思念他,她才特別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遠不會再看見丈夫,可是她知道她將會由自己身中產出一條新的生命,有了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會一部分的還活在世上。在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個年歲大的婦人告訴她一些經驗。這是她頭一胎,也是最後的一胎。她必須使他順利的產下來,而後由她自己把他養大。假若他能是個男的——她切盼他是個男的——他便是第二個孟石。她將照著孟石的樣子把他教養大,使他成為有孟石的一切好處,而沒有一點孟石的壞處的人!這樣一想,她便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遠,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懷著一個小孩,而是懷著一個“永生”的期望與責任!李四媽能告訴她許多使她不至於心慌得過度的話。李四媽的話使她明白:生產就是生產,而不是什麼見神見鬼的事。李四媽的爽直與誠懇減少了錢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錢老人已經能坐起一會兒來了。坐起來,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