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比躺著更寂寞。躺著的時候,他可以閉上眼亂想;坐起來,他需要個和他說幾句話的人。聽到西屋裡四大媽對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亂說,他就設法把她調過來。他與四大媽的談話幾乎永遠結束在將來的娃娃身上,而這樣的結束並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媽不知道為什麼錢先生有時候是那麼喜歡,甚至於給這有四五個月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媽,你說是錢勇好,還是錢仇好?仇字似乎更厲害一些!”她回答不出什麼來。平日,她就有點怕錢先生,因為錢先生的言語是那麼難懂;現在,他問她哪個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過,只要他歡喜,四大媽就受點憋悶也無所不可。可是,老人有時候一聽到將來的娃娃,便忽然動了怒。這簡直教四大媽手足無措了。他為什麼發怒呢?她去問錢少奶奶,才曉得老人不願意生個小亡國奴。雖然近來她已稍微懂了點“亡國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為什麼它會招錢先生那麼生氣。她以為“亡國奴”至多也不過象“他媽的”那樣不受聽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擠咕著老近視眼發楞,或傻笑。
雖然如此,錢先生可是還很喜歡四大媽。假若她有半日沒來,他便不知要問多少次。等她來到,他還要很誠懇的,甚至於近乎羅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為也許言語之間得罪了她,而她以為即使有一星半點的頂撞也犯不著這麼客氣。
瑞宣把上海的壞訊息告訴了錢先生。他走後,四大媽來到。老人整天的一語未發,也不張羅吃東西。四大媽急得直打轉兒,幾次想去和他談會兒話,可是又不敢進去。她時時的到窗外聽一聽屋裡的動靜,只有一次她聽到屋裡說:“一定是小亡國奴了!”
瑞宣把訊息告訴了錢先生以後,獨自在“酒缸”上喝了六兩白乾。搖搖晃晃的走回家來,他倒頭便睡。再一睜眼,已是掌燈的時分;喝了兩杯茶,他繼續睡下去。他願意一睡不再醒,永遠不再聽到壞訊息!他永遠沒這樣“荒唐”過;今天,他沒了別的辦法!
32
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雲遮住了陽光。水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麻雀藏在房簷下。
瑞宣的頭上可是出著熱汗。上學去,走在半路,他得到這一部歷史上找不到幾次的訊息。他轉回家來。不顧得想什麼,他只願痛哭一場。昏昏糊糊的,他跑回來。到了屋中,他已滿頭大汗。沒顧得擦汗,他一頭扎到床上,耳中直轟轟的響。
韻梅覺出點不對來,由廚房跑過來問:“怎麼啦?沒去上課呀?”
瑞宣的淚忽然落下來。
“怎麼啦?”她莫名其妙,驚異而懇切的問。
他說不上話來。象為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樣,他毫不羞愧的哭著,漸漸的哭出聲來。
韻梅不敢再問,又不好不問,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聲。他不願教祖父與母親聽見。還流著淚,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訴她:“你去吧!沒事!南京丟了!”
“南京丟了?”韻梅雖然沒有象他那麼多的知識與愛國心,可是也曉得南京是國都。“那,咱們不是完啦嗎?”他沒再出聲。她無可如何的走出去。
廣播電臺上的大氣球又驕傲的升起來,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視。“慶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們自己的城,現在又失去了他們的國都!
瑞豐同胖太太來看瑞宣。他們倆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與大赤包熱烈的歡迎他們。
大赤包已就了職,這幾天正計劃著:第一,怎樣聯絡地痞流氓們,因為妓女們是和他們有最密切關係的。冠曉荷建議去找金三爺。自從他被金三爺推翻在地上,叫了兩聲爸爸以後,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報仇呢?還是和金三爺成為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呢?對於報仇,他不甚起勁;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可怕!聖人懂得仁愛,英雄知道報仇;曉荷不崇拜英雄,不敢報仇;他頂不喜歡讀《水滸傳》——一群殺人放火的惡霸,沒意思!他想應當和金三爺擺個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頓,忘了前嫌。他總以為金三爺的樣子,行動,和本領,都有點象江湖奇俠——至少他也得是幫會里的老頭子!這樣,他甚至於想到拜金三爺為師。師在五倫之中,那麼那次的喊爸爸也就無所不可了。現在,為幫助大赤包聯絡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頭子的必要,而金三爺的影子便時時出現在他的心眼中。再說,他若與金三爺發生了密切關係,也就順手兒結束了錢冠兩家的仇怨——他以為錢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過,想必見臺階就下,一定不會拒絕與他言歸於好的。大赤包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