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錢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還看著那捲詩,彷彿他的心已隨著詩飛到很遠的地方,而忘了眼前的一切。及至老人已走近,他才一驚似的放下書,趕緊立起來。他連連的道歉,請“客人”坐下。他的中國話說得非常的流利,而且時時的轉文。
老人坐下。那個人口中連連的吸氣,往杯中倒酒,倒好了,他先舉起杯:“請!”老人一揚脖,把酒喝下去。那個人也飲幹,又吸著氣倒酒。幹了第二杯,他笑著說:“都是一點誤會,誤會!請你不必介意!”
“什麼誤會?”老人在兩杯酒入肚之後,滿身都發了熱。他本想一言不發,可是酒力催著他開開口。
日本人沒正式的答覆他,而只狡猾的一笑;又斟上酒。看老人把酒又喝下去,他才說話:“你會作詩?”
老人微一閉眼,作為回答。
“新詩?還是舊詩?”
“新詩還沒學會!”
“好的很!我們日本人都喜歡舊詩!”
老人想了想,才說:“中國人教會了你們作舊詩,新詩你們還沒學了去!”
日本人笑了,笑出了聲。他舉起杯來:“我們乾一杯,表示日本與中國的同文化,共榮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我們差不多是同胞弟兄!”
老人沒有舉杯。“兄弟?假若你們來殺戮我們,你我便是仇敵!兄弟?笑話!”
“誤會!誤會!”那個人還笑著,笑得不甚自然。“他們亂來,連我都不盡滿意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日本人轉了轉眼珠。“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和你作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善意的勸告!你看,你是老一輩的中國人,喝喝酒,吟吟詩。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是不免亂來,可是他們也並不完全閉著眼瞎撞,他們不喜歡你們的青年人,那會作新詩和愛讀新詩的青年人;這些人簡直不很象中國人,他們受了英美人的欺騙,而反對日本。這極不聰明!日本的武力是天下無敵的,你們敢碰碰它,便是自取滅亡。因此,我雖攔不住他們動武,也勸不住你們的青年人反抗,可是我還立志多交中國朋友,象你這樣的朋友。只要你我能推誠相見,我們便能慢慢的展開我們的勢力與影響,把日華的關係弄好,成為真正相諒相助,共存共亡的益友!你願意作什麼?你說一聲,沒有辦不到的!我有力量釋放了你,叫你達到學優而仕的願望!”多大半天,老人沒有出聲。
“怎樣?”日本人催問。“嘔,我不應當催促你!真正的中國人是要慢條斯禮的!你慢慢去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願意釋放我,請快一點!”
“放了你之後呢?”
“我不答應任何條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你就不為我想一想?我憑白無故的放了你,怎麼交代呢?”
“那隨你!我很愛我的命,可是更愛我的氣節!”“什麼氣節?我們並不想滅了中國!”
“那麼,打仗為了什麼呢?”
“那是誤會!”
“誤會?就誤會到底吧!除非歷史都是說謊,有那麼一天,咱們會曉得什麼是誤會!”
“好吧!”日本人用手慢慢的摸了摸臉。他的右眼合成了一道細縫,而左眼睜著。“餓死事小,你說的,好,我餓一餓你再看吧!三天內,你將得不到任何吃食!”
老人立了起來,頭有點眩暈;扶住桌子,他定了神。日本人伸出手來,“我們握握手不好嗎?”
老人沒任何表示,慢慢的往外走。已經走出屋門,他又被叫住:“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通知我,我願意作你的朋友!”
回到小屋中,他不願再多想什麼,只堅決的等著飢餓。是的,日本人的確會折磨人,打傷外面,還要懲罰內裡。他反倒笑了。
當晚,小屋裡又來了三個犯人,全是三四十歲的男人。由他們的驚恐的神色,他曉得他們也都沒有罪過;真正作了錯事的人會很沉靜的等待判決。他不願問他們什麼,而只低聲的囑咐他們:“你們要挺刑!你們認罪也死,不認罪也死,何苦多饒一面呢?用不著害怕,國亡了,你們應當受罪!挺著點,萬一能挺過去,你們好知道報仇!”
三天,沒有他的東西吃。三天,那三個新來的人輪流著受刑,好象是打給他看。飢餓,疼痛,與眼前的血肉橫飛,使他閉上眼,不出一聲。他不願死,但是死亡既來到,他也不便躲開。他始終不曉得到底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麼偏偏勸他投降,他氣悶。可是,餓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