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後,他的腦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幹什麼,反正他自己應當堅定!日本人說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須破著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無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氣節。把這個看清,他覺得事情非常的簡單了,根本用不著氣悶。他給自己設了個比喻:假若你遇見一隻虎,你用不著和它講情理,而須決定你自己敢和它去爭鬥不敢!不用思索虎為什麼咬你,或不咬你,你應當設法還手打它!
他想念他的小兒子,仲石。他更想不清楚為什麼日本人始終不提起仲石來。莫非仲石並沒有作了那件光榮的事?莫非冠曉荷所報告的是另一罪行?假若他真是為仲石的事而被捕,他會毫不遲疑的承認,而安心等著死刑。是的,他的確願意保留著生命,去作些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為了補充仲石的壯烈,他是不怕馬上就死去的。日本人,可是,不提起仲石,而勸他投降。什麼意思呢?莫非在日本人眼中,他根本就象個只會投降的人?這麼一想,他發了怒。真的,他活了五十多歲,並沒作出什麼有益於國家與社會的事。可是,消極的,他也沒作過任何對不起國家與社會的事。為什麼日本人看他象漢奸呢?嘔!嘔!他想出來了:那山水畫中的寬衣博帶的人物,只會聽琴看花的人物,不也就是對國事袖手旁觀的人麼?日本人當然喜歡他們。他們至多也不過會退隱到山林中去,“不食周粟”;他們決不會和日本人拚命!“好!好!好!”他對自己說:“不管仲石作過還是沒作過那件事,我自己應當作個和國家緊緊拴在一處的新人,去贖以前袖手旁觀國事的罪過!我不是被國事連累上,而是因為自己偷閒取懶誤了國事;我罪有應得!從今天起,我須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去保全性命,好把性命完全交給國家!”
這樣想清楚,雖然滿身都是汙垢和傷痕,他卻覺得通體透明,象一塊大的水晶。
日本人可是並不因為他是塊水晶而停止施刑;即使他是金鋼鑽,他們也要設法把他磨碎。
他挺著,挺著,不哼一聲。到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喊:“打!打!我沒的說!”他咬著牙,可是牙被敲掉。他暈死過去,他們用涼水噴他,使他再活過來。他們灌他涼水,整桶的灌,而後再教他吐出來。他們用槓子軋他的腿,甩火絨炙他的頭。他忍著挺受。他的日子過得很慢,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快,當他昏迷過去的工夫。他決定不屈服,他把生命象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時節,又吞嚥下去。
審問他的人幾乎每次一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刑,問不同的話。他已不再操心去猜測到底他犯了什麼罪。他看出來:假若他肯招認,他便是犯過一切的罪,隨便承認一件,都可以教他身首分離。反之他若是決心挺下去,他便沒犯任何罪,只是因不肯誣賴自己而受刑罷了。他也看明白:日本人也不一定準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可是既然把他捉來,就不便再隨便放出去;隨便打著他玩也是好的。貓不只捕鼠,有時候捉到一隻美麗無辜的小鳥,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他的同屋的人,隨來隨走,他不記得一共有過多少人。他們走,是被釋放了,還是被殺害了,他也無從知道。有時候,他昏迷過去好大半天;再睜眼,屋中已經又換了人。看著他的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們好象都不敢和他交談。他可是隻要還有一點力氣,便鼓舞他們,教他們記住仇恨和準備報仇。這,好似成了他還鬚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與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個聲音;只要有一口氣,他就放出那個聲音——不是哀號與求憐,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豎起眉毛來的訊號。
到最後,他的力氣已不能再支援他。他沒有了苦痛,也沒有了記憶;有好幾天,他死去活來的昏迷不醒。
在一天太陽已平西的時候,他甦醒過來。睜開眼,他看見一個很體面的人,站在屋中定睛看著他。他又閉上了眼。恍恍惚惚的,那個人似乎問了他一些什麼,他怎麼答對的,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可是記得那個人極溫和親熱的拉了拉他的手,他忽然清醒過來;那隻手的熱氣好象走到了他的心中。他聽見那個人說:“他們錯拿了我,一會兒我就會出去。我能救你。我在幫,我就說你也在幫,好不好?”以後的事,他又記不清了,恍惚中他好象在一本冊子上按了斗箕,答應永遠不向別人講他所受過的一切折磨與苦刑。在燈光中,他被推在一座大門外。他似醒似睡的躺在牆根。
秋風兒很涼,時時吹醒了他。他的附近很黑,沒有什麼行人,遠處有些燈光與犬吠。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也不曉得他以後要幹什麼。他的殘餘的一點力氣,只夠使他往前爬幾